第47章 虚境
鸣溪谷里,每年会有一场小较,通常是同年弟子相比;每三年则有一场大较,不论年龄大小修为高低,甚至还有可能碰上先生长老。
缙云进谷的第一年,便碰上了一场大较。
她那时虽然还不会法术,但因着她确实不错的身手,和打起来不要命一样的路子,撂倒两三个修为不高心里又发怂的人,不是什么难事。
但下一场,就碰上了一个修为略高的弟子,两人前后打了快一刻钟,也分不出个胜负。
那弟子长剑一甩,剑身发出嗡嗡的铮鸣,裹着灵力愈发难缠。
缙云本就没什么灵力,硬接之下,震得她耳内轰鸣得厉害,连带着眼前阵阵发黑。
许是身体受到了威胁,理智渐失,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
她错身扔了手中兵刃,迎着剑气直上,在对方长剑落下之前,五指一抓径自扣了对方命喉,一个扭腰贯到了地上。
四周顿时一片冷气倒抽之声。
比试而已,何至于此。
这一招若是寻常之人,能直接毙命,好在那弟子有修为伴身,堪堪护住了心脉。
裁判赶紧判了胜负,想让人快快松手。
可缙云杀红了眼,根本听不清外边人说的什么,只觉得一声一声都像要了她的命去。
她发了狠,手下越发用力,指尖陷进了颈部肌肤,已经能看到血点了。
突然一股力道袭来,她手臂一麻,只是一瞬便被格了开去。
察觉到身后有人,未经思考就已经出手,只是还没碰到来人,四肢却突然如铅坠一般沉重,根本再抬不起来。
她磕到地上,吃痛地嘶了一声。
四周都屏息凝声。
来人在她跟前蹲下,伸手正待扶她起来,缙云张口就是狠狠一咬。
那人手撤得飞快,她没咬中,反而被捏了下巴。
“什么毛病,打不过还咬人。”
玉林的声音传来,带着点轻笑的无奈,缙云终于恍惚回了点神,她挣了挣下巴,嘟囔着喊:“放开!”
“清醒了?”玉林松开她,“下这么重的手,看看人被你打成什么样了。”
玉林自她视线中挪开了,缙云便看到那弟子半伏在地,光洁的颈上印着五道鲜红的指印,苍白着脸已然去了半条命。
那年的大较,就以那场为终结,虽然她得了胜,玉林还是推了后头的比试。
毕竟越往后对手越强,凭她那不肯服软的性子,就算不把对方打出伤来,也得把自己逼出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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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云想得出神,商予今的手在她面前晃了三遭才眨着眼回过魂来。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想什么。”
缙云摸着桌上的小壶就要往自己杯里倒,商予今按了她的手,将那小壶换了一把。
“那是酒,别乱喝。”
缙云撇了撇嘴,她鼻子一直挺灵的,早闻出来了,而且这种形状的小壶,高高细细,不装酒,难道还能装茶。
本来想浑水摸鱼喝一口,谁知道还是被摁住了。
“只是果酿……”
“你那次醉得那么厉害,不也就是果酿吗?”
缙云默默地撤了手,改换了茶壶,涓涓地才倒到一半,看台突然一阵剧烈晃动,台上烟尘散去,一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啊啊啊,师兄赢了!”
“师弟!师弟!”
看台上一家欢喜一家仇,更多的却是嘈嘈嚷嚷的谈论声。
“哎呀,伏魔殿今年弟子的水平可真高。”
“那可不是,上次没打进前十,听说回去了直接就把人关进兽林了。”
“可真下得去手啊,不过还真有效果。要多一些这样的,还怕什么师无道不成。”
“我看他们今年,说不定能与乾元宫和宣州好好较量一番。”
缙云缓缓地将手中的小壶放下,伸着脖子往台上望了望:“只是比试,能打成这样?”
她当年要是在比试台动这种杀招,早让玉林给拎出去了。
商予今提了壶,替她将剩下的茶斟满:“风气不好,不要学。”
台上灵医赶紧就将人抬了下去,裁判判了胜负,紧接着也就下一场了,没人再去管抬下去的人怎么样了。
缙云摘了一颗葡萄,便觉着一道目光盯在这边,她抬了眼,正好与高台上允芳仙上的视线撞上。
她沉了眸子,那边却并不避闪,反而笑了笑,拿起小杯,遥遥地做了个相敬的动作。
缙云绷着表情,收回视线,将手中的葡萄扔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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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试进行了一整日,也没见有什么特殊的动静,只是宫门落了锁,也给专客们安置了住处。
缙云躺到半夜,旷静中能听到远处风吹过山林的声音,其中依依稀稀地裹着那熟悉的悲鸣声。
身体有些发轻,好似受了什么牵引,就要随了那声音过去。
她原本睡的就不沉,猛地一睁开眼,那遥远的声音瞬间就散了去。
指间有些扭动的凉意,她从锦被中抽出手,果然见几道黑气丝丝缕缕地缠在她的腕上。
居然自己缠上来了。
房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木头相撞声,缙云一惊,掐了个净化咒将腕上的黑气散去。
分明是个晴夜,可窗外的月光却极淡,昏暗得都看不真切。
房门外的木头相撞声又叩了两下,隐隐地还能听到一点水流的涌动声。
水声?
缙云记得这院子附件并没有湖泊水塘,可这水声切切,仿若近在咫尺。
门外又叩叩叩地响了几下。
缙云屏了息,将手搭到门把上。
一丝寒意从门缝中漏了进来,冷得彻骨,还夹杂着水汽的湿润。
突然一阵巨大的风声刮过,叩叩叩的相撞声愈发急促,水声也成了翻起的波涛滚动,哗啦一声撞在门板上,在缝隙中洒入一片水迹。
缙云拉开了门。
四周茫茫,尽是水雾弥漫,门口一根旧绳系了一片孤筏,正随着水波一下一下地撞着门板。
这是……什么地方?
雾气太重,看不清四周边界,缙云将灵识铺了开去,可迷茫一片完全触不到边际。
虚境?
缙云动了动手腕上缠着的灵线,另一端该系着商予今的,自从她在岁县的迷阵绑上后就没有撤开过,可如今只觉着它拖在雾里,辨不清楚。
叩。
孤筏又撞了一下。
缙云低了头,见水波纹纹下好似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的混在暗色里。
她蹲下身,伸手拘了一把。
水凉得厉害,自她指缝间滑落,却留下了丝丝缕缕的黑气,缠在她手上。
这气息,虽然她之前所熟悉的那股,但却给人一种很相似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
缙云皱了皱眉,突然猛地一抬眼,见水中一双幽黄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哗啦一道水柱冲天而起,缙云飞身后撤。
一条黑色的滑溜溜的触手扒进了房门,末端是五条分岔,各附着一个吸盘,啪嗒啪嗒地拍在地板上。
水里爬出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有些像人,可周身皆黑,犹如影子一般,唯有一双眼睛幽黄如炬。
浑身软绵绵的,仿若无骨,四肢也像触须一样滑溜溜地舞着。
这是……什么东西啊?
缙云好歹也活了百来年,正常的不正常的东西认得不少,可从未知道有这么一种生物存在。
那黑物张了嘴,黑气便从中轻轻呵出,下一瞬,便如飞梭一般扑向了屋里人。
缙云身形一闪避到了另一侧。
那黑物长驱直入,撞翻了房中的小桌,将一盏油灯摔得稀碎,灯油漫出,燃起了一小丛火苗。
火光映衬之下,似乎能看到那黑物黑色表皮下,裹着一张可怖的人脸。
它似乎并不喜欢火光,甩着头身,避到了阴影里。
四下水声此起彼伏,紧接着是接连不断啪啪啪的扒拉声,无数黑物包围了这间房子,扒着门窗,就要把自己往屋里甩。
缙云一时躲闪不及,让一只触手圈住了,立即眼前一黑,人已经被拖进了黑物里。
原来那东西就像水泡一样,透过那层黑色的外膜,里头鼓满了黑气,乌乌压压地挤着拖进来的人,要把它们也化成一样的存在。
缙云有些窒息,昏昏沉沉地无所凭靠,冰凉的黑气蹭进了皮肤,火烧一般的灼痛,可经脉却冷得僵了一样。
耳边呼呼的又是哀嚎声,虽然不是她熟悉的那一股,但形制气息却十分相近,眼前朦朦胧胧出现了一些虚影。
有人惊慌逃窜,可还是没能逃脱妖兽利爪,尖牙撕咬,开膛破肚的剧痛和绝望传到了缙云身上,有如感同身受。
缙云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真实的疼痛将她从虚影里剥了出来,清明顿生。
她掐了一个净化咒,白光乍起,屏退了四周的黑气,呼呼的嗡鸣声下,黑气渐渐消散。
缙云拔出了匕首,嘶啦一声划开了外膜,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她已经被拽出了窗外。
脚底下便是另一只黑物,长长的触手已经缠到了缙云眼前。
缙云腰间用力往上一提,一刀将那触手砍了下来,黑气自那断口处喷出,撞在她唤出的净化白光里。半截断手落在了窗沿,搭在那儿还兀自不停地蠕动。
缙云攀着房檐跳到了屋顶上,眸光一闪,屋内那一小丛火光暴涨,火舌瞬间舔过了整间屋子,将奔逃不及的黑物烧得噼啪作响。
火光熊熊,周总算安静下来。
缙云试着开了传送阵,或是飞上半空,但却一直无法脱离这片水面,那孤筏的叩叩声总跟在身后,不管她飞出多远,一低头总还是这个房间。
她有些心烦,随手捞了个东西砸向了那片孤筏。
咕哝一声,那东西沉入了水里,孤筏晃了晃,依然不知疲倦地叩着。
难不成……要来个泛舟水上?
搞什么假文艺清高。
吐槽归吐槽,缙云还是脚尖一点,落到筏上,手一挥砍断了系绳。
四周安静得很,雾气好像薄了些,但依然看不清边际。
缙云随波逐流了不知多久,又听到了那遥远的风吹山林声,混着极轻的熟悉的哀鸣,仿若一股无形的引力,牵在她的小筏上。
她细细地听着,忽然惊觉那声音竟是从水底传来的。
雾气淡了许多,她终于能看清水里那些依稀朦胧的影子了,却发现那些并不是游鱼水草,而是一整片的山林,树木葱茏,枝叶掩映。
山林,怎么会在水里?
她又听了一会儿,那声音确实是从水底传上来的,听得她有些失神,头重脚轻就想往水里栽。
缙云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地,她好像在这孤筏上飘了许久,一会儿觉得在水面,一会儿又像是在云上。
在虚境待久了,人就很容易迷失自己。
缙云掐了一把自己的腿。
嘶,好痛。
她从小筏上凌空跃起,灵力灌入双掌,猛地一招,顿时水波翻涌,两侧巨浪分开,中间的水却回溯般地直往深处陷。
这么大的动静,那山林却纹丝不动,连风声都不曾出现丝毫卡停。
缙云身形一沉,扎进了水里。
两侧的巨浪失了借力,猛地挤向中间,撞出千层水波,久久才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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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云跳进了水里,一阵寒凉穿过,身子顿时就重了,不像在水中有浮力托着,倒像是从空中落下。
她提了灵气,稳住了急剧下落的身形,不一会儿脚就踩在了地面上。
果然,那一片水域才是虚境和真实的分界。
这是一片山林,树木葱郁,正是她看到的水底景象。
缙云将灵识铺了出去,空中便闪过几道阵光,挡住了灵识往外查探。
旸山围场?
缙云想起了那日听到的传言,也不知这围场究竟做何之用,只是她刚刚查过的那一遭,商予今和殷离都应该不在这里。
只把她一个人拽进来了?这人想干什么?
又是一阵晚风吹过,沙沙沙的树涛声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
缙云听到了那熟悉的哀鸣声,是从山林深处传来的。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那种感觉便愈发清晰,有什么东西在引她过去,即便无凭无据,她也觉得自己该往那个方向走。
既然这么想的,她也就过去了。
原本以为这一路上会遇到些什么,但事实却平静得很,一路畅通无阻,不多时她便到了那地方。
那是一座阴阳台,一半是水塘,阴眼上立着一座石幢,另一半是石砌的基台,阳眼上却挖了一口井。
阴阳台的四周围了十三个圆石,石上系着稻幡,没有风,便那么安安静静地垂着。
那台上分明什么都没有,可缙云能感觉到黑气的气息,那熟悉的哀鸣声便被约束在这阴阳台内,虽然声音不大,但却清晰无比。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即将走上阴阳台的小阶时,一道结界突然出现在眼前,阻住了她的去路。
缙云伸着手,在结界上探了一下。
阴阳台内顿时无风卷起飞浪,原本清明的空中瞬间被黑气填满。
那些黑气飞速地旋转着,向她手触摸过的位置挤来,撞得结界的光一阵闪过一阵。
极轻的嚓的一声在身后响起。
缙云双目一凛,已经反手一掌推了出去。
掌风过处,将一棵树劈成了两半。
树后悠悠地走出一人,轻轻地拍着手:“好身手,姑娘果然找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