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埋土
缙云在外边耗了一夜,又受了点凉,抱着被子一觉就睡到了晌午。
光线有些刺眼,她迷迷糊糊地翻过身,将头埋进抱枕底下,嘴里舒服地哼哼两句,膝盖不小心触到了个东西。
什么东西啊?
软软地还有些弹性。
床边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她蹙着眉,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到个虚晃的人影。
喔,商予今啊。
她重新阖上眼,膝盖还在紧挨着的商予今大腿旁蹭了蹭。
商予今……
商予今?!
缙云的头脑骤然清醒,连动作都在一瞬间僵住了,想起了她昨晚偷偷潜了出去。
商予今莫名其妙坐到她床边,不会是发现了吧?
不,不会的,她回来时没有动静,而且她换下的外袍鞋子都收拾好了,没有痕迹。
可如果不是这样,商予今跑她床边干什么?
哎呀,刚刚就该看清楚点,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表情。
要不,要不再偷偷看一下?
她装着翻身,偷偷睁了眼瞟了一下商予今,抖了一下,立马吓出一身冷汗。
商予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果然下一秒商予今就出了声,虽然还是惯常一般的平和温润:“醒了就起来,还要赖到什么时候?”
缙云哪里敢醒,抱着被子,缩着脑袋,装作梦呓一样咿哎两声。
然后就隔着被子挨了一巴掌。
好痛……
“晌午了,要真困,也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缙云心里天人交战,不醒吧好像又装不下去,醒吧她对着商予今又心虚。
她蜷着被子装死。
商予今也不催,就在一旁看着她。
半夜偷偷跑出去这种事,缙云以前在鸣溪谷也不是没干过。
毕竟是曾经夜黑风高干坏事的人,即便从了良,也还是留着一些习惯。
她是个有仇报仇的性子,又看不上告状的行径,碰上事了总要自己动手。
若是谁惹得她报复心起,又不好当下翻脸的,她便找个时机,趁着夜色将人打上一顿。
她动作利索,下手又有分寸,很少留下什么大把柄,只要别惹得人上门告状,玉林通常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不知道。
自家的人,总不能只被欺负不能还手吧。
不过有些时候,还是会被抓个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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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她去了村东,将某位长老的资深入室弟子耍了一顿。
其实也就给他下了个阵,妖鬼缠绕,虽然是虚像,但那人胆儿小,在里边挣扎哆嗦了半天愣是出不来,最后还晕在了里头。
办完了事,她心情好,步履轻盈地翻过墙头。谁知脚还没落地,便叫人抓住了肩膀。
几招过后,便给反扭了双臂,摁在墙上。
“啊……疼,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却要当这墙上君子。”
“松开我,手要断了。”
玉林松开她,却将她堵在墙边不让走:“干什么坏事去了?”
“我没有……”
“还当师父不知道呢。”
“知道了你还问。”
“呵。”玉林笑了一下,老神在在地说,“给你个忠告,总在河边走,当心哪天被水冲了。”
缙云扁扁嘴,乖乖地没再说话。
虽然玉林脾气一向很好,有事没事也惯着她,但若沉了语气,还是很让人害怕的。
虽然他说这话还是半玩笑的语气,但缙云已经提前嗅到了一点危险的气息,识时务者为俊杰,没再敢戳他。
果然第二天就被找上门了。缙云没想到那人胆子小成那样,居然被吓出病来,在床上养了半个月才好。
玉林将她的阵法摆在跟前,托着下巴,赞赏道:“才学多久,就能摆出这种阵法来,挺厉害嘛。”
夸她是真,不过缙云听得有点毛骨悚然。
“这里,还能再改改,会更好。”玉林的手指在阵纹上抚过,改了一点。
缙云好奇,凑过头去看,结果一晃神就给摆了进去。
“玉林,你放我出去!”
“自己想办法出来。”
玉林阖了阵法,关她在里头奋斗了三天,才终于破了阵眼重见天日。
之后就生了三天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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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在往事里转过一周,商予今还在盯着她。
缙云终究是被盯得受不住了,装着刚醒的样子睁开眼,用半沙半糯的声音喊他:“商予今,你怎么在这儿?”
“来看你要睡到什么时候。怎么,昨夜没睡好?通宵了?”
缙云撇撇嘴,拥着被子缩向一边,不置可否。
然后又隔着被子挨了一巴掌。
“问你话呢,什么毛病。”
商予今并没有用力,又隔着被子,就像随手拍了一下,没觉得有多疼。
缙云闷在被子里,嗫嚅道:“你都知道了还问。”
她毕竟在商予今手下混了那么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练到了的。
他肯定知道了,而且还要来兴师问罪。
“那还不起来?”
缙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顶不住他的眼神,慢慢将自己从被子里剥出来,不情不愿地套着衣裳。
商予今便在外间等她,等她磨磨蹭蹭把自己拾掇好了出来,才曲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缙云马上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商予今有些好笑:“这么紧张做什么?”
“我没有。”缙云否认,脚却没动,离他远远的。
“过来,手给我,给你看个脉。”
缙云还是没动,虽说睡了一觉,身上好了许多,但到底在黑气和寒气里滚了一遭,即便好了大半,那余下的痕迹还是瞒不过商予今,她有些心虚。
“躲什么,还觉得我不知道?”
灵光突然涌现,缙云想起昨日院中落下的门锁,和似乎一晃而过的人影。
不会是商予今吧?
能悄无声息跟着她的人,除了商予今她也想不到谁了。
啊啊啊,她早该想到的!
“想起来了?”
“你跟踪我!”
“嗯,跟踪你。想看看你大半夜翻墙去见哪个痴情郎,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身后跟了个人。”
“……”什么人啊这是,跟踪都能说得理直气壮。
“气闷好了吗,手给我。”
何止气闷好了,缙云简直要给他气死。
不过,这事她到底心虚,没敢和平日一样与商予今呛声,左右躲不掉,也就老实地伸了手过去。
果不其然,搭了脉,商予今的脸色就沉了两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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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你干什么呢?”
殷离从院外进来,看见缙云站在廊下房门正中,半个身子沐在暖阳下,肩颈以上却隐在阴影里。
这家伙怎么突然来了。
缙云有些头疼,但还站在那一动不动:“晒太阳。”
“晒太阳?”殷离不解,“站在这里晒太阳?”
冬日里晒太阳可以理解,但你坐着躺着不舒服吗?干什么要站在门口正中间?
“不行吗。”缙云硬了语气。
你以为是她想站的吗!她本来想吃完饭就钻回被子里的,虽然也不是很困,主要是躲躲商予今。
但商予今直接就给她下了个束缚咒,让她站在这里,美其名曰消消食、暖暖身、晒晒太阳,不就是罚她昨晚偷偷跑出去。
“不、不是。”殷离怂怂地缩了缩脑袋。
但他没敢质问他姐。
“你有事?”缙云问。
“哦,对。”殷离端了端手上的托盘,“治风寒的药,先生说给你端来。”
“我没事,不用……”
缙云话还没说完,便见商予今抬脚迈进了院门,一囫囵把后面的话吞了,乖乖端了那碗,喝了。
汤汁乌黑,满是草木气息。不过,还好,没有那种奇怪的苦辣味道。
商予今没有看她,自院中穿过,径直入了偏室。
殷离睁着怪异的目光,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缙云皱了皱眉,将口里的苦味咽下,手里的碗放了回去:“你这两天,怎么总是这样子看我?”
“啊?”
“啊什么呀,像是见了鬼一样。”
“我见了鬼才不这样。”
“嗯,是,你见了鬼就瘫了。说,想什么呢。”
殷离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天晚上,商先生告诉我的,说他是你……师父?”
缙云眨了一下眼,垂了目光:“嗯。”
“真的是啊?”殷离脸上满是惊诧。
缙云嫌弃地往后挺了挺脖子:“干什么?”
“怎么没听你喊过他?”
“我难道不是天天喊他?”
“可你喊他商予今。”殷离毫不客气,一针见血,继而弱了声音,“我都喊他先生呢……”
“……”缙云被噎住了声,缓了一会儿才说,“你管我叫他什么。”
“可我还是觉得不对。”
“什么不对?”
“你看啊,昨天那个叫周阳的,在我们面前多威风啊,可碰到那个风清长老,又是跪又是拜,给他添茶倒水,说话恭恭敬敬。再看你,怎么都是反着来的,商先生给你夹菜备药哄睡觉……”
“……”缙云彻底无话可说,夹菜备药就算了,哄睡觉是个神马情况!
“唉,殷离,你干什么呢,帮忙搭把手呀。”山青从院外进来,手上还拖着个麻袋,足有两个成人那般大,看上去沉得不行。
到底是和缙云一起混大的,他一抬眼看到人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心下就一片了然,揶揄地朝她眨了眨眼。
被先生罚了?你犯什么事了?
缙云瞪他。
要你管!
“这是什么呀?”殷离凑了过去。
“土。”山青随口答着,手上动作不停,将那一麻袋拖向偏室。
“土?”殷离满脸疑惑,“先生要种花?”
没等殷离回答,商予今已经从偏室里出来了,开口淡淡地答道:“埋人。”
缙云心里一凛,浮现出不祥的预感。
“埋……埋人?”殷离的表情有些惶恐。
先生难道杀人了?要毁尸灭迹?这……会不会被抓啊?
“倒进去吧。”商予今吩咐。
“是。”山青照做。
其实早在缙云醒来之前,商予今就给她探过一次脉了,只是她那会儿睡得熟,什么也不知道。
就是苦了山青,早膳还没用完就得了商予今吩咐,赶去西地的一处岩洞里,刨了这一麻袋的土。
那地儿远,他在传送阵里差点被颠吐了。
收拾完那一麻袋子,两个人就让商予今遣了出去。
缙云前前后后站了两刻钟都没有,就被喊进了偏室。
一进门,扑鼻而来便是氤氲热气。
屋子正中置了一张小床,四周围着护栏,那辛苦搬进来的土便堆在这里,往四周刨开了,露出中间一个土坑,像极了杀人埋尸。
缙云的眼皮跳了跳:“这是要干什么?”
“把你埋了,化点肥,好种花。”
不就是晚上偷偷翻出去一会儿吗,至于吗。
缙云嘴一抿,扭头就走。
商予今勾了一下手指,两扇门板啪的一下就关上了,差点把缙云撞个满脸。
她还没怎么着,背上就传来一股拉力,下一刻人已经隔空落进了商予今手里。
缙云挣扎:“啊!放开我!”
“跑什么。”
不跑还能让你活埋了不成。
“好啦,不闹你了。”商予今安抚道,“这是火岩洞的洞土,能调你的病。”
火岩洞,是火山爆发岩浆流过形成的洞口,土覆在上,岩浆流于下,是极暖之物。
缙云这些年在黑气蹉跎之后,又没好好放在心上,捱过去就算了,长此以往,多少伤了点身体底子。
加之在岁县的幻境中看到她淡薄得快看不到的神魂,商予今就下了决心好好给她调一调。
作成这样怎么行。
缙云到底在他的威逼利诱好言相哄下脱了外衣,躺进了土坑里。
那土本就热,商予今又埋了净灵固魂的咒术进去,暖烘烘的闷得吓人。
缙云只刚躺下便立刻坐起来了:“好热。”
“不热怎么调你的寒症,躺下。”
缙云拗不过他,也就收了性子躺下,挪了挪身子,给自己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商予今就挽了袖子,开始将旁边的土推到她身上。
“商予今!”缙云一惊,心道真埋啊。
“别动。”商予今安抚地拍了拍她,“盖个土而已,怕什么呢,眼睛闭上。”
“闭眼做什么?”
“你不是困吗?”
缙云之前是有些困的,但那点儿困意早让他吓飞了:“我不困。”
“不困也闭上,养养神。”
缙云一双眸子瞪着他,半是幽怨半是求情。
“这么瞧着我做什么。”商予今让她逗笑了,伸手在她额头轻轻拍了一下,“闭上。”
求情失败,缙云闭了眼。
商予今拿轻纱包了土,盖到她的眼睛上。
暖烘烘的热意瞬间包裹了全身,只剩下鼻子和嘴巴空留在外。
眼睛上压着东西,有一点点沉,却正好让人觉得舒服,鼻尖萦绕的,皆是土的清息。
缙云躺了一会儿,终于慢慢放松了身体。
她闭着眼,却知道商予今还在,或许是眼前的黑暗给了她藏身之所,胆子大了点,忍不住与商予今说昨晚的事。
“你昨晚,也进了那池底的洞府吗?”
“嗯。”
“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洞顶那个传送阵。虽然只有一瞬,但我没看错,有一间暗室,和一排陶罐。那个房间里,有人。”
商予今没说话,缙云能察觉到他的愁绪。她能看出来的阵法布局,商予今肯定了然于心。
“商予今,那是不是和你有关系?”缙云试探着问。
商予今一滞:“怎么这么问?”
缙云也不知道,她没有证据,只是没来由的直觉。
奚吾山、岁县、池底,她多少都碰到了那股黑气,那股夹着她熟悉的哀鸣的黑气。
明明已经消匿了那么多年。
看商予今在岁县的样子,多半就是冲着那黑气去的。这么想来,若奚吾山里的没有阴差阳错进了她的身,也该和岁县一样的。
商予今在追那些黑气。
缙云没有做声,商予今沉默了一会儿,到底给了她一个答案。
“嗯。”
屋内突然安静了,两人都没再吭声,缙云埋在土里的手指动了动。
“你还会回来么?”
“我不是在这儿吗?”
“我是说,玉林。”
商予今知道缙云在问他的本体,可那地方太过凶险,此番出来已是不易,之后还能有多久,他不敢说。
没有说话,便是情况不容乐观,缙云有些低气压。
商予今觉察到了,与她打着趣儿:“你还嫌弃我了。”
“不是。”缙云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
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商予今才轻轻答道:“会的。”
终归是舍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