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破阵
商予今只能又捏住她的腕子,叹着气无奈道:“谁家弟子似你这般,敢对着师父动手动脚?”
缙云到底被惯了这么些年,毫不客气并没有一丝心虚:“谁家师父像你这样,当着弟子的面被打得这么惨。”
“……”商予今语塞,他是不是把这棵小苗子养歪了,这么毒的嘴。
就在他无奈之际,后园一阵步履匆匆,呼喊的声音交相起伏。
“阿姐。”
“先生。”
“云姐。”
“唔唔。”
……
那雷罚冲着阵眼直怼而下,震荡出去的余波将回廊阵笼扫成一堆断木瓦砾,虽然因着回廊阻挡,减了些许势力,但还是将齐澜几个震得骨头生疼。
雷霆威压一停,他们便急急寻了过来。
商予今借机哄住缙云:“喏,有人来了,你再扒下去,可要吓坏他们了。”
缙云让他哄得久了,自成一派免疫,不由分说摸出一张黄纸拍在地上,纸上立马凝出个咒纹,落下一个隐身结界,将两人罩了起来。
商予今:……
衣襟被掀开,果然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豁口,黑洞洞地自前胸贯穿后背,所有树纹裂缝便自此蔓延全身,屏息凝神还能听到洞口的丝丝风声。
缙云:“疼吗?”
商予今:“不疼,只是个黏土替身。”
缙云:“那你本体呢?疼不疼?”
她不是傻瓜,知道黏土替身所承受的一切都会传回本体身上。
商予今:“在闭关呢,感觉不到的。”
这话里夹着几分认真几分调笑,缙云听着不似假,但又不全真。她皱了皱眉,商予今不想说,她也就不想再纠结下去,只在掌心凝了个修复咒,轻轻捂到那豁口上。
橘黄的灵光带着暖意,将那空缺的心口一点一点填满,又顺着流向四肢躯干,裂痕便在这灵光下一点点收缩消褪。
缙云专注着给他疗伤,并不知商予今的视线落到她身上。
他瞧着眼前的人,百年之隔,如此专注的模样却没有一点改变。额边半长不短的软发柔顺地趴着,整个人披着一点淡橘光,反衬得愈发温软乖巧。
他当年没看错。那双手便是一把利刃,搞不好便能翻了百城。但她若是愿意,也可以是救命的灵药,如此浑然天成的治愈之术,可不是什么人都修得出来的。
缙云皱了皱眉,鬓角沁出几点汗珠。再厉害的治愈之术也需耗费心神灵力,更何况商予今这么重的伤口。
商予今做了一个深长的呼吸,轻轻拍了拍缙云的手:“就到这吧,你刚也受了伤,别用太过了。”
缙云:“你能动了吗?”
“嗯,灵力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可以自己来。”商予今运了一下灵力,十分顺畅并无阻塞。
他脸上、脖子和手臂的裂痕都已经消了,就剩下心口还有个鹌鹑蛋大小的豁口。毕竟只是个躯壳,养上几天总能补好的。
他见缙云两道担忧的目光盯在他身上,丝毫不管结界外那愈来愈大的吵嚷声,只能手动捧过缙云的脸,轻轻掰向后园的方向:“快过去看看吧,那边都要打起来了。”
结界外,几个人围着后园和被扫成废墟的回廊屋子找了几圈,却连个影子都找不着。
“不会是让天罚劈成渣了吧。”闵哲在一旁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山青张着嘴一句话还没说出来,齐沐却已经嚷开了,“你别咒他们。”
闵哲踩了雷,讪讪地闭了嘴。
齐沐却还没气消,一把薅了段明按在井沿:“这是不是你下的圈套?你知道会这样!你害的他们!”
段明本就目不聪耳不明,此时更是搞不清,耳边混着嗡嗡杂响,勉强辨出两个字,推出它原本的意思,心下惊慌,更加说不明白。
“唔唔唔…唔…唔唔…”他拼命地摇着头。
“沐沐,冷静点,别把他掐死了。”齐澜和闵哲拦着她,几个人便扭成一团。
殷离心下着急,直觉却告诉他他姐不会有事,只能焦着心四处张望。
山青却淡定得很,默不作声一会儿看看四周,一会儿看看自己。
“你家先生不见了,你都不慌吗?”
“啊?”山青迷茫了一瞬,立马就反应过来了,“慌、慌,先生——先生——”
山青如今的实体是商予今捏出来的,与商予今多少有着些联系,若商予今出事,他身上肯定会有反应。但他在天罚落下之后,身上的不适就渐渐弱了。他觉得商予今没事,可看眼下情形他装也得装一下。
“喊什么呢?”商予今的声音在半塌的角门响起。
“云姐!”齐沐立马撒开段明,转眼奔到跟前就给了缙云一个熊抱。
落后在半途的殷离撅了个嘴,委屈忿忿的嘀咕:“那是我姐,又不是你姐,抢什么抢。”
缙云让她抱得快断了气,尴尬着脸薅着她的肩膀把人扯开了。
没想到还挺受喜欢。商予今看着眼前几人的反应,低低地笑了两声。
果不其然收获缙云白眼一枚:“有什么好笑的。”
商予今含着笑住了嘴,轻轻咳了两声:“抱歉,不笑了。”
缙云瞪了他一眼,默默地先走了。她走到井边,其他人也都围了过去,剩下商予今跟山青远远地站着。
商予今脸上的笑意淡去,眉眼间如远山含雪。
山青没拖住缙云,让她跑进来了,有些心虚地瞟了他一眼,弱声道:“先生……缙云她知道您是谁了?”
毕竟也是跟着缙云和商予今从小混到大的人,多少看出了点端倪。
商予今:“嗯。”
山青:“那……那她怎么没……”
商予今:“她早知道了。”
山青:“早知道?”
商予今:“她闭关醒来后就已经知道了。”
山青:“可您不是说她忘了吗?”
商予今:“咒术的效力还在,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
山青看着他平静淡漠的表情,试探地问道:“您也早就看出来了?”
商予今:“嗯?”
山青:“看出她想起您是谁了。”
商予今:“嗯。”
“……”那你们打什么哑迷,山青无语。
缙云走到古井边:“段明。”
段明还在俯身粗喘,耳内突然清晰地听到声音,先是一愣,立时回过神来:“仙士可有受伤?”
“没有。”缙云越过他,半眯着眼往井中瞧。
黑气散了,天空恢复了原本的明净,月光洒下来,多少能看清井内的模样。
井内没有水,也没有杂草,干枯得只剩下灰色的沙砾。
“段明。”缙云喊道。
段明:“在,仙士有何吩咐。”
缙云:“出事之前,有人来过这后园,往井里放过什么东西吗?”
段明想了半天,抱歉地拱拱手:“在下宅中人丁众多,平日往来后园,并无在意,实在不知。”
缙云想想也是,他这后园又不是什么紧要之地,背后那人若想干点什么,给点银子好处,假借他人之手很容易,犯不着落个证据。
但阵心布在这里,阵笼压在宅院之中,如此布局精妙连环相套,那人总得来走过一趟。
戏台,板画,南王殿……脑海中闪过几幕,她好像发现了点什么。
“南王,就是乾元宫的允芳仙上,他可曾来过你这宅子?”
原本并不在意的齐澜突然一震,视线精力都聚了过来。
段明:“来过,南王巡城,除了府衙,也特地在这此设宴招待,他当时还夸这宅子风水好呢。”
能做阵眼的,当然风水好了。
齐澜凑了过来:“怎么了?”
缙云到底还只是胡猜,即便与之有关,巡城的随行那么多人,指不定是哪个,这背后水又得多深。她不是什么天道圣人,官家恩怨是非,并不想卷进去。
“没什么,随便问问。”缙云一手平伸,掌心向下,正悬在井口上方。
她运着灵力,果然井底下有东西蠢蠢欲动,将破土而出。
齐沐唰地便拔出了刀,护持在一旁:“什么东西?”
段明突然唔的一声,跌坐在一旁,双手胡乱地抓挠着全身。
齐澜和闵哲也唰地抽出佩刀:“他这怎么回事?”
缙云停了手,井下的躁动安静下来,段明也渐渐停了动作,颤抖着缩成一团。
缙云的手指蜷了蜷,看样子她之前的猜测没错,事情有些麻烦。
段明当时受了啮鼠侵袭,慌不择路跳进了井里。他本该和城中其他鬼魂遭遇一样的,但因阵心阵力的影响,虽然周身创伤严重,终究没有登时逝去,反而成了现在这不人不鬼的模样。故而在城中这么些年,也不再遭黑气啮鼠阵笼的毒手。
他的命同阵心相连,毁掉阵心,他也不可能活。但若留着阵心,城中被困的鬼魂便不可能往生。
缙云将他扶了起来,段明哆哆嗦嗦地拄着竹杖。刚刚那一瞬,就仿佛是地狱般的至暗时刻,浑身如烈火烧过,又似百鼠撕咬,耳边戚戚呜呜尽是哀鸣,乌云蔽空,不见天日。而他却始终挣脱不开。
缙云给他送了丝灵力,才见他慢慢恢复如常:“这井底下是阵心。”
“阵心?”齐沐挪开了刀,朝着井口探脖子。
缙云:“黑气已经除了,但封闭岁县的大阵还在,这里是阵心。”
段明:“破了阵心,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缙云:“嗯。”
段明没有说话,只微微低垂着头。月光打在众人身上,留下一道道的影子。
“你……”缙云欲言又止。
段明却对她揖了一礼:“还请仙士解阵,无须顾虑。”
缙云:“你知道我顾虑什么?”
段明:“本来不知的,刚想明白了。城中皆亡,我却拖着这般残躯苟活多年,必有原因。方才阵心松动,我能感觉到与之相连。”
缙云:“倘若我解了阵……”
段明:“但解无妨,我本该走的。”
缙云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答道:“好。”
她捏了符纸,又听段明的传音问道:“解了大阵,城中百姓亡魂可能得自由?”
缙云:“能。”
段明:“多谢仙士。”
缙云指间一紧,那符纸便悬在空中,火光自底部往上,燃尽之时留下一个明光印纹,顺着她的力道拍落井底。
轰——
一阵沉闷的巨大震动自井下传向整个地底,牵连着全城地动山摇。
“啊——”段明撒了竹杖,哀嚎着滚成一团。
商予今远远地看他一眼,半掩在宽袖下的手指轻轻扣了两下,段明的动静便小了下去,只剩得小声喘息。
众人在地上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气得齐澜骂了一声:“你解阵怎么也不先说一声!”
缙云眉头一动:“齐沐,你看着段明。”
齐沐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得到吩咐,有些受宠若惊,立马就兴高采烈地应下了:“好,放心吧,云姐。”
说罢也不顾她哥和闵哲青白的脸色,直奔段明而去。
齐澜:……
他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没骨气还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
商予今半靠着角门憋笑憋得差点出了内伤,这丫头捅人心窝的刀子还真是又准又狠,偏生还是哑巴亏,气闷还说不出口。
缙云不再管身后众人的各怀心事,凝着神与阵心之力相抗。
地面抖动得越发厉害,众人早就摔成了一团,剩下商予今一个悠游地半靠着,连衣襟都不曾皱巴一下。
城中各处屋宅废墟皆隐隐震动,一团一团地冒出无数光灵。亡灵从幻境苏醒,骤然发现自己早已暴毙,顿时哭喊悲泣之声此起彼伏。
缙云五指一张,加了一层力。
满城一震,一个巨大的结界光罩陡然现在夜幕之下,明晃晃如一个倒扣的碗盆。
光灵的身上现出丝丝缕缕的细线,交相束缚,另一端连入地底。
随着那相抗之力越盛,抖动愈发剧烈,细线也逐渐明显,它们在不断变粗,不断凝出实体。
铿锵之声顿时撞入耳际。
“看!看那些光团!”齐沐惊呼。
明光之下,所有的缚线和光团都现出了原型,那是一个个亡魂,身缚锁链,被牢牢锁在逝去的那一寸土地和逝去的那一刻。
他们的怨气经由锁链汇入阵心,成了这大阵养分,而他们却在阵法的幻境中,日复一日重复那虚无空洞的热闹。
缙云的手猛地往上一扬,一声巨响,那井口再支撑不住四处崩散,一块光滑圆润的黑石自井下飞出,落入缙云掌中。
所有的震动和嚎叫瞬间停下,整座城在夜幕下寂静无声,连风都没有,仿佛刚刚的天翻地覆只是一场幻觉。
冥石?
缙云的手指抚过光滑的石身,一股悲戚恐怖涌上心头,耳中又听到了那些熟悉的凄厉悲鸣。
但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声音,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更像是由这石中传入她灵神的。
缙云冷不防地恍了神。
“云儿。”
商予今清冷的声音在脑中响起,缙云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回过头却见商予今远远地靠在残壁上,并不曾开口,只是担忧地望着她。
她背过身,躲开商予今的目光,一掌捏碎了那石头。
“喂,喂,段明,段明!”
段明突然坐直了身子,混浊的眼眶瞪着天际,又立马无力地垂下了脑袋,转瞬便尸骨无存,吓得齐沐直喊。
瓷器破碎和锁链断裂之声同时响起,结界消失在夜幕下,万千锁链落入尘土中。
段明所处的位置也升起一个光团,在半空中化出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泛着淡淡的微光,朝着众人轻轻揖了一礼。
无数光团朝空中飞去,黑夜之中一声枭鸟的啼鸣格外清晰,那仿佛是一个信号,城外的林子矮山顿时现出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齐澜立马架起刀:“不好,我们被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