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芭蕉雨(二)
一场秋雨过后,天便又凉了几分。
落袈山南麓的一间临水竹轩内,一僧一道对桌而坐,对着一桌发潮的符纸认真压折。
绮云姿将裁好的符纸摊平放在手心上,稍加运功,片刻后,黄色的符纸上升起淡淡的轻雾。很快,纸上的水汽被蒸干,可以用来折纸乌了。
“山里本来就潮,再赶上连日阴雨,符纸蔫嗒嗒的,魂都附不上去。”道人撅嘴抱怨道,瞥见自己蒸干一张纸的功夫,对面的僧人已经蒸好了三张,索性把湿纸都推到他那边去,自己理直气壮用他蒸好的。
“这倒是个磨练内功和耐性的好方法。”决定道。按照绮云姿教他的折法,中间折山线两旁折谷线,折出鸟的雏形再细细雕琢,一盏茶约莫能折好一只。
“哎呀不对,你太用力了,翅膀这里要用巧劲,虚一点的!”绮云姿屈指弹弹决定的手,指点他该用几分力才是恰好。
决定虚心接受指教,一边折纸一边观摩绮云姿的面色,看自己是不是做对了。
一番折腾,纸乌成形,倒也惟妙惟肖。僧人欣然问道:“用不用我帮你把魂也附上去?附完就能飞了罢?”
绮云姿内功不如他醇厚,手上功夫却比他灵活得多,戴着丝绢手套仍几个眨眼就将纸乌折好。听到决定的话,抬头狐疑地看向他,毫不信任地回说:“你会帮我附魂?我才不信,你只会度化我好不容易收集的残魂们!”
道人哼了声继续忙手里的活计,边折边道:“告诉你哦,我折这些纸乌都是为了将来攻打王京用的,你可想清楚要不要帮我。要是你存坏心思给我搞破坏,你的佛祖发现不了,我也能发现的!”
决定无奈道:“佛门弟子自然说到做到。用纸乌攻打王京,那你再折十年能折到十万只?”
绮云姿抬眸白他一眼,哼道:“你别想套我的话!”
他涂着艳丽的眼线,眼尾嫣红,眼波荡漾,酥甜的鼻音说什么都像娇喘。
僧人垂下头,似乎笑了下,不再多话。
绮云姿偷偷斜他一眼,盘算着如果这时放只纸乌出去,向荣景年询问埋伏荣景瑞的进展,会不会被僧人拦住。
折好手中的纸乌绮云姿便停下来装作休憩的样子拿在手里把玩。趁僧人不注意,悄悄张口咬下一只手上的手套,赤手伸进怀中,从一只小巧的铜塔里挑出一缕鹊鹞残魂。
半透明的鹞魂在指尖萦绕,绮云姿再抬眼打量决定,却正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双目。决定看看他的指尖,似笑非笑问:“掌教可是要教在下附魂?”
绮云姿瞪他一眼,既然被发现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默念咒语,伸指在纸乌头上轻轻一点。鸟魂马上窜窍附体,纸头动了动,拍拍翅膀飞出竹窗。
纸乌飞过山顶,飞过城池,飞了一天一夜进入尘土飞扬的树林里,落在枝头歇脚,在阵阵叮叮当当的利器刺碰声中低头理理自己并不存在的鸟羽。
林外夕阳西垂,林内血流满地。坐月被内外交织的血色晃红了眼,握着雪亮的佩刀在一棵树下望着里面横飞的人和兵器停下来喘口气。
自从被楼秉天收为月使,她向来三刀就能冲进对手总堂,身后留下满地的血和尸体,今日在这阴恻恻的林子里忙上忙下一个时辰,却连对方的袍摆都没碰到,此时不禁有些焦躁。
她第一次带人和别家打配合,据说这趟任务十分重要。来之前,楼主告诉她“尽力而为”,卧月嘱咐她“以自身安危为紧要”,只有抱月的话一听就懂,让她“打不过就跑”。她到了这边才弄明白,和他们联手的另一方是威名远扬的皇家军队,还有一些被临时拉来的杂七杂八的小门小派,他们围剿的对象好像是当今天子,他们在做的事可以称之为谋反作乱。
坐月明白了也没想太多,反正一向是楼主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威名远扬么?”坐月在心里疑问道。
看起来着实不太像。
单看身手,那些不远千里从西疆被带过来的精兵的确训练有素,只要还能站起来就会继续拼死作战。可惜两千人对一人,从局势上看,人多的一方却处在明显劣势。
她有些着迷地看着当中那个白衣人气定神闲的出招,看起来并未用力,但手中随意取来的兵器却一招即废,使一招就需换一件。属于对手的刀枪剑戟听话地飞进他手里,被他用到极致,如雨打芭蕉错落均匀,一招便能放倒一队人,猛烈的刀意令好几排之后的人都浑身发冷,遍生寒意。
这精妙的招式坐月很久以前在自家楼主手下见过相似的,后来楼主名气越来越大,便不再轻易出手。没想到今天,她在一片不知名的树林里一饱眼福。巧的是,那白衣天子腰上也悬了把不用的剑,连这点都和楼主一样,不过楼主只是剑不出鞘,用还是会拿在手里用一用的,这人却纯把宝剑当装饰,让坐月忍不住在心里设想,这人若是与楼主对上,将谁胜谁负。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两千人已折损大半。
梅长尧脸色铁青站在最外圈,被一群忠心的下属护卫着,向收放自如的荣景瑞喊话道:“就算陛下内力深厚,功法纯熟,一人对抗千人也总有灯枯油尽的一天。眼前还只是分批出动的首发军,待会儿等我大军抵达,就是耗也能耗死你!”
荣景瑞截住一支向他飞刺来的□□,一压手腕,枪头瞬时倒转,向飞出的方向反刺回去。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响了十几声才停下,被□□命中的人串成一串,最后枪头钉进一棵树里。
普通高手近不到他身,弓箭手又全军覆没,外围的兵卒与侠士只能靠投机碰运气,扔过去的明刀暗箭却全飞进他手,被反用过来折损自己。
听到梅长尧的话,荣景瑞挑起唇角,手下不停,视线却转向被周密看护的侯爷,朗声道:“援兵你以为朕就没有?你费心派人包围谢宅逼朕上路,不就是想赶在朱锦率滞留在郗月城的承影卫前面截住朕?若是有援军你还会这么煞费苦心?将士们赶路赶得很辛苦罢?”
他扫了眼面露疲色的幸存士兵,以及面色一僵的安西侯。勾唇继续道:“可见你并没有援军。而山南郡郡守素来与谢家交好,一向对朕支持有加,这里离凡阳城不远,你说山南郡的官兵什么时候能到?”
梅长尧听得震怒,不再给他动摇军心的时间,足下一顿,整个人拔身飞出阵中,亮出两手铁甲,朝荣景瑞直抓过来。
林中这片空地因为一番交手已被砍倒一片,遍地枯枝碎叶。
荣景瑞扫开面前的两人,跺脚推掌,地上的碎枝震飞到空中,而后刺向梅长尧的双目。
老人抬起一手挡在眼前,挥开飞来的枝叶。不过闭了下眼,再睁开时荣景瑞已经从视野里消失,梅长尧忙根据刚刚听到的风声调转方向,经验老辣地用双手护住头脸和几处要穴。刚转过头,双手便凭直觉接住突然射到面前的几枚暗器。
他捏得用力,被攥在铁掌里的三粒散尘顷刻爆裂开,散出一篷粉雾。老奸巨猾的安西侯知道其中有诈,马上闭息运功,将粉雾震散。
荣景瑞一击没有得手,立即变招卷起地上一把断剑推刺过去。
梅长尧合拢手掌抓住断裂的剑身,顺势向自己的方向一拉,对面握着剑的荣景瑞当即被拉到他面前。
铁甲套能卸去不少外力,攥着兵刃比内劲更占便宜。
荣景瑞一使力,断剑节节碎裂。两人反应俱是极快,反手推掌实打实交碰一处继续较劲。
男人的裸掌按着厚实的甲片,从上望下来的目光如同掌下的利器硬实犀利。梅长尧布满横纹的额头上流下几滴汗,仰头迎视的眼神中几点闪烁的试探之意被荣景瑞抓个正着。
有援兵还是没援兵。
看出他的疑问,荣景瑞感慨地想起师父原开汧曾给他讲过的“归心似剑”的精髓——倘若对手内心有半分不坚定,就是你必须抓住的胜算。
唇角讥诮地勾了起来。
梅长尧见他还有余力嘲笑自己,不屑地挑衅道:“陛下还不拔剑?”
荣景瑞一字一顿回道:“你不配。”
梅长尧大怒,手上加力,两股深厚的内力剧烈相撞,将两边的人猛地弹开。
荣景瑞向后一仰,抓住梅长尧双腕,沿着少阳经推向胸口,变拳为掌狠厉连击。
刚猛的击掌声仿佛能震碎骨骼和内脏。梅长尧瞪大双目,闷声呼痛,唇边当场流下一串血迹。
等荣景瑞将他击飞出去,安西侯壮硕的身躯砸到一棵树上,落地后口吐鲜血,愈发嗜血的双目盯着荣景瑞轻蔑笑道:“就算你真的明察秋毫,也料想不到本侯真的有后手!”
荣景瑞向他走去的脚步一顿。
梅长尧的脸渐渐因痛楚和愤恨扭曲起来,恶狠狠看向荣景瑞,擦干唇角的血迹,摇摇晃晃站起身,得意狂笑:“想不到吧?你的宫里可有不少内鬼,这会儿我还完好的大儿子应是已出了京,向这边汇合过来。刚刚你不是掩护你那心肝宝贝上路回去?说不定两拨人碰到一块儿了,若我的好大儿擒住你的心肝宝贝,这皇位你是退还是不退呢?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