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芭蕉雨
山上秋天来得早。白露刚过,落袈山上的树林就被染黄了。
荣景年在院中踱了几步,轻轻踢了脚地上的落叶,转头看向廊下摆弄他那套茶具的楼秉天,不耐烦道:“你这院里怎么连个扫地的人都没有了?”
楼秉天沏好茶,闻了闻香气,轻抿一口,点点头。眼皮都没抬,回道:“还不是都给你调走,给你那个什么侯壮场面去了。”
荣景年不屑哼了声:“区区几百号人就把你整个楼搬空了?楼主若是只有这点实力,我可要重新看待你提议的合作了。”
“荻弟说笑了,这合作分明是你提的。”楼秉天饮酒似的将杯里的茶一口喝光,放下茶杯笑道,“再说现在除了我,你还能去哪儿搬急兵?”
“所以,你就拿捏死了本王?”荣景年瞋目竖眉道,“实话告诉你,本王既然敢起兵,自然有相匹配的实力。景瑞继位刚一年,朝中还有大把本王的支持者,若不是事出紧急,哪轮得到你?”见楼秉天只顾喝茶,看也不看他,抬高音量,“我警告你,你最好上点心!我弟弟难得落单,哪怕我们人数多他十倍,也不一定能把他怎么样……”
楼秉天总算有了点反应,嗤笑一声,望向他道:“荻弟放心,我楼里最能打的月使还有带的五百弟子都是我们总坛里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再加上你那侯爷带来的上千安西军,只要赶在他的护军和他汇合前截住他,对付区区百十号人,就算不能把你弟弟怎么样,给他点颜色让他落荒而逃还是能做到的,再说不是还有宫里那边的夹击么?”
荣景年觉得这番话说得还算顺耳,便也正色跟他道:“我虽不指望一击必中,但此次若让他逃走,必是打草惊蛇,他回宫后定会调兵遣将,加强防守,到时硬攻王京是我们吃亏。”
“吃亏也好,占便宜也好,这件事你是不是势在必行?”楼秉天站起身,走过来看着他的眼睛问。
荣景年沉默少顷,坚定点点头。
楼秉天拍拍他的肩膀,叹声气道:“太平盛世想要夺位哪是那么容易的。此事若要十拿九稳,还需从长计议。这次权当试探,看看那侯爷的实力,楼某也向你展示下诚意。荻弟全未出面,出什么事都落不到你头上。你就稍安勿躁,静观其变罢。”
凡阳城外的树林里人头攒动,却静得连咽口水的声音都能听见。
护驾的赤骑小队反应迅速,在合围形成前便拉弓举剑,背靠背散开,拱卫住中间的马车。
蓝翎持剑立在车旁。他打小跟着荣景瑞进出,曾在安西侯进京述职时见过他一两次,马上认出对面中间那个一脸嗜血冷笑的白发老者就是梅长尧,低声向车中人汇报——他们被安西侯围住了,对方人数直奔两千。
甘棠听了一惊,压低声音对荣景瑞道:“不知是谁给梅长尧报的信,时机掐得这样好,看来是来给他儿子报仇的?”
荣景瑞望着车帘,犀利的视线好似透过锦布看到了外面,冷笑道:“消息这么灵通,又和他勾搭到一起,除了景年还有谁。”
甘棠一心护驾,急道:“我先下去试探一下,看看该如何突围?”
荣景瑞见他目光恳切,便点头应允,嘱咐一声小心。
甘棠掀帘下轿,车前的几名承影卫很有眼色地后退一小步护在他身前。
隔着百十来步距离,甘棠面沉如水同梅长尧隔空对视。下弯的唇角抿了抿,冷傲问道:“梅侯爷擅离封地,不知来山南是想干什么?”
梅长尧笑意不变,上前走了几步,似是想把说话的人看得更清楚些,直到最外围的承影卫用弓箭指了指他才止步,冷笑答说:“‘擅离封地’?何必说的那么严重,本侯不过是想来看看那著名的花会,听说有贵客在此,就过来打个招呼,等事儿办完自然会回去。”
“打招呼还摆这么大的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侯爷是来行刺的呢。”甘棠一甩袖摆,盯着他沉声问,“既然知道车里的人是谁,梅侯爷为何还不下跪?”
梅长绕一怔,收起阴冷的笑,唇边的嗜血和恨意都传到眼底,瞪着甘棠并不接他的话:“听说我儿就是因为你被抓起来的,果然是倾国祸水。让本侯跪你?哼……”
“不跪他,朕你跪不跪?”
甘棠身后的车帘再掀开,荣景瑞欣长的身影从里迈出来。男人撑开折扇,似笑非笑问。
登基虽只满一年,真龙天子与生俱来的浩然天威连鬼神都能震慑,何况区区一个人间将军。
梅长尧眼中的锋芒霎时退去三分,发皱的唇微张开,下唇抖了下,方才的气吞山河似已荡然无存。
荣景瑞摇下折扇,耐心地等他反应。
梅长尧也是久经沙场,很快重整旗鼓道:“陛下微服私巡,想必是不愿被人识破身份,臣就自行免礼了。”
说罢拂了两下袖摆,俯身做出跪拜的样子,弯了下腰就起来了。
尽管没真的跪下来,但自称臣子气势上已然短了一截。荣景瑞摇摇折扇,哼笑一声:“许久不见,梅爱卿老当益壮。”他故意停顿下,等梅长尧正要开口,又接道,“就怕是壮过了头,带着这些人呼来喝去,小心被人当作乱臣贼子,日后进不了祖祠。”
梅长尧瞪大利目,眼中涌过万千思绪,最后高声道:“若是可以,谁想被当作乱臣贼子?臣有一事无论如何也要当面问问陛下,否则进了祖祠也愧对列祖列宗,死不足惜!”
荣景瑞回视他沉声答:“梅卿请讲。”
“去年春天,陛下在桃花口城门前可是众目睽睽斩断我儿一只手?”
折扇轻摇下,荣景瑞道:“不错。”
“事后将我儿秘密关押起来,还抄了他的府邸?”
“确有此事。”
梅长尧捏紧了拳,继续高声道:“陛下致我儿伤残,用药物灌傻,不等三司会审就抄家扣押。我梅家三代人戍守边关,尽忠职守。我儿好歹是一地之长,正二品要员,陛下如此毁我梅家尊严,不正是你逼我梅长尧做乱臣贼子!”
荣景瑞啪的合上折扇,扇尖拨开层层护卫,走到梅长尧面前。
身后的甘棠见他只身涉险,蹙紧眉,把他看得更紧。
荣景瑞比梅长尧高出半头,居高临下垂眼道:“好一个满门忠烈!那梅侯爷可知自己教出来的好儿子都干过什么欺男霸女、中饱私囊、玩忽职守的勾当?朕列的二十八条罪状,可都是亲眼所见、人证物证俱全,没当场将他削首示众,已是看在梅家功勋三代的面子上。”
“你!”
梅长尧咬紧牙关,满心筑建起的堡垒一寸寸被直射下来的锐利目光刺穿,视线越过铜墙铁壁般的新君,看向他后面箭在弦上的侍卫们,以及抿紧红唇的美貌内侍。
荣景瑞和甘棠这日为了行敬茶礼,穿的正是那身一模一样的白袍。
梅长尧忽地高声大笑,指着荣景瑞骂道:“好一个公正无私!说到底,不过就是因为我儿冒犯了那个用屁股侍候你的小太监,什么开明新君、励精图治,就是个被美色迷惑傻的饭桶!放箭!都给本侯上!”
安西侯一挥手,两边顿时箭如雨下。然而距离过近,谁都不敢乱开弓。
挥手后,梅长尧迅速退回兵阵里,准备坐享两千人对一百人的屠杀。
站在最前面的荣景瑞马上成了众矢之的。甘棠在后面喊他一声,正要上前,前面头也不回的男人一扫袖摆,劲力卷飞直射过来的箭矢,另一手向后一推,甘棠被他的掌力推进蓝翎和其他几名承影卫的拱卫里。
荣景瑞沉下脸,朗声对蓝翎道:“带上所有侍卫护送小棠先行上路,朕留下来挡住他们等朱锦的大队汇合。快!”
“这……”蓝翎抽剑挥开侧面射来的箭雨,犹疑说。
眼前敌我相差悬殊,还要把人全带走,留国君一人垫后,向来唯命是从的蓝翎也不禁感到不妥。
“不!景瑞……”
甘棠迈步闷闷喊了一声,尚未说完,荣景瑞两手运力将又一波箭抓进掌里脆声折断,凌厉的目光向后一扫。蓝翎被他的余光撩过,马上领命,拽住甘棠的手臂拉到身后推进马车里,向挡箭的蓝骑们吹声口哨,训练有素的禁卫精锐听到令声敏捷聚拢后撤。
不过弹指之间,荣景瑞将手中的断箭抛至空中,双掌振力,折断的箭簇和箭尾像被重新装进弓弦,倏地朝四面八方弹射而去。
利器刺入血肉的声响刹时此起彼伏,梅军外圈的弓箭手被准确命中,麦子般倒成一片。
箭雨暂停,蓝翎等人得空上马突围。马蹄卷起浓烟,百十来人眨眼从林间消失。
蹄声渐远烟尘渐散,空荡的包围中现出一袭白衣的峻拔身形。
荣景瑞负手站在两千叛军前。隔着散开的尘雾,满地弓箭和中箭流血的箭手,新任帝王抬眼看向握刀持剑不知在等待什么、踯躅不前的敌兵。
像神怜悯地看向将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