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芭蕉雨(三)
王京城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两日,雨停后,落了一地残花败叶。
旭日从阴云后露出头,几名内侍正在禁中庭院里清扫落叶。荣景瑞不在,不说空荡的后宫,连朝殿和寝殿里也难闻人声。
贺喜步履悠闲地出了宫囿局,迈上一顶软轿,晃悠悠哼着昨夜新听的小曲,惬意地一点看不出是在去往牢狱的路上。
宫廷直属的几处牢狱,大理狱、刑部狱、御史狱、北司狱,皆在皇城内,离得都不算太远。北司狱距皇宫最近,环境最好,能进到这个狱里的基本都是犯了事的达官显贵,好吃好喝过完最后的日子,不太可能再出去了。
贺喜的轿子在北司狱门口停下,门口的守卫对他的到来似已习以为常,行礼打个招呼就把他放进去了,一没搜身二没检查携带的器物。
贺喜虽不如从前做大内总管时风光,但地位还是在的,尤其顶替他的人还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半个徒弟。借口“替宫里传话”在各处走动,十次里有十次都能被放行。
牢内的狱卒将他引至他每次来探的房门前,解开门上的锁,就识趣退了出去。
牢门里是个宽敞的开间,当中站着的人刚打完一套拳,回头看见贺喜,面露一丝喜色,捡起架上的棉巾擦汗,挑眉问:“贺大人的‘好时机’可是终于等到了?”
贺喜关紧房门,笑道:“这不正是来给梅大人送喜的么?”
因梅雪争被关在大理狱中,御史狱又是前中丞大人的老家,因此梅柏竟被关在静谧的北司狱中。
梅柏竟似毫不意外,走到桌案前倒了两杯茶,问:“可靠么?什么时候?”
“荣景瑞耐不住寂寞出宫找小相好去了,至少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梅大人这时走万无一失。”贺喜说着从袖袋里抽出一份备好的文牒物函,递过去继续道,“大人出宫用的身份信物都在这里了,里面有一张皇城里的暗道图,我的人会在今夜子时接班,半个时辰内不会管这屋里的任何动静。大人按照图上的红线标记,进入出宫的排水暗渠,沿渠游至曲水南岸,会有人在那儿接应。”
梅柏竟递上茶接过纸叠,翻了翻,点点头:“有劳贺大人了。年王殿下那边……”
“那边都已安排好,大人不用担心。宫里的消息会用秘法通知给令尊,大人就等着一家团聚罢。”
接着两人又说了些细节,不出一盏茶的功夫,贺喜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到轿子里,看不出表情地哼着来时的小曲。
梅柏竟等到子时,听到外面狱卒交接班的响动,又过了片刻,门外传来开锁卸下铁链的声音。梅柏竟面上狂喜,至此方彻底信了贺喜的话,忙带上自己入狱时随身携带的物品打开牢门。
外面黑压压一片,墙上的油灯昏暗,梅柏竟借着微弱的亮光,回想进来时的路线,走了一路,一个狱卒也没碰上。他不知道贺喜事后打算怎么掩盖,也没兴趣知道,疾步找到交代给他的侧门轻轻一推,门也没锁,便借着夜色掩护逃之夭夭。
从暗渠游到曲水南岸,上岸后果见一条人影牵着两匹马,三更半夜立在棵大柳树下。梅柏竟上前和那接应对了暗号和腰牌,见那人脸生得很,身形样貌离贺喜的描述相差不远,当即放心,问对方:“贺大人说去往江中的路线和沿路的落脚点都听你的,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家在山南郡有一群世交兄弟,我中途得停一趟带些兄弟一道上路找我父亲,不会耽搁太久。”
接应点点头,两人迅速上路,按照既定的路线行了两日出了京畿,又过一日进入山南。
梅柏竟要找的世交兄弟多是他爷爷辈一同出生入死的同袍将士,后来受封的受封,退伍的退伍,后代多是经商或刀口舔血的江湖中人,这些年一直和梅家保持联系。梅长尧已暗中和这些人通过气,其中有些可用之人让梅柏竟出宫后亲自面谈,一起到江□□商大计。
入了山南后,梅柏竟脱离贺喜给定的路线四处走访亲友,那接应话虽不多,却事事由着他。梅柏竟只当对方在笨拙示好,于是大方告诉他之后可以留下来投靠梅家干一番大事,不必再回宫里受气。接应千恩万谢,把贺喜画好的路线图一并上交给他。
作为逃跑的朝廷要犯,梅柏竟本该低调走小路,不过自从接上几十个兄弟,底气便足了起来,觉得自己应该反其道而行,于是改走官道大路,沿途专拣排面大的酒楼食肆歇脚。
这日过了晌午还没见着一个像样的地方用饭,有人提议,前面再过几十里就是凡阳城,不如先随便找个茶棚歇一会儿,到了凡阳再打牙祭。
一行人便下马在路边的茶摊稍作休整。正喝着茶,道上渐渐传来闷烈的马蹄声,很快,一队银甲官兵卷着浓尘由远及近,迅速从他们身边通过。
梅柏竟一见他们的打扮便知是承影卫的人,当即拧紧眉,以为是荣景瑞提前回宫了,如临大敌盯个仔细,认出紧傍在车旁的是右将蓝翎。经过他眼前的刹那,被骑队团团护在中间的马车车帘忽地从内掀开,一张看过一次便不会忘的脸现于帘后,那人叫住蓝翎问了句什么,低糯的嗓音被马蹄踏得粉碎。
过得太快,梅柏竟什么也没听到,但他立即叫了几个人快速潜进树林里跟上。
马车上十分颠簸,前面马匹显然在全速奔跑,一口气驶出几十里远。
甘棠被塞进马车里,心里记挂着独自留下的荣景瑞,一路心神难安,隔一会儿就向窗外探头,问蓝翎荣景瑞追上来没有。
蓝翎见他忧心忡忡,自己也惦念国君安危,等离凡阳城已有一百多里时,下令勒马停进路旁的树林里休整。
车刚停下,甘棠立即跳下来,侧耳附在地上听了听后面的动静。方圆几十里不说静悄悄,一时半刻也不见大军疾奔的迹象。
蓝翎安慰他道:“小棠,你也不必太担心。没有我们在一旁分神,陛下更能放开拳脚。他的功夫你也知道的,不会有事的。”
甘棠蹙紧眉:“他说要等承影卫大军,但朱锦也不知什么时候率人赶到,保险起见,不如派几人回去看看?若陛下平安无事,再往后迎迎朱锦他们。”
“那好。”蓝翎点点头,叫出几个快骑手回去打探消息,剩余的人准备再启程上路。
停脚的时间总共也不超过盏茶光景,刚要上马,却听林中一声高喝,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
树林中的梅柏竟等人怕被察觉,不敢离得太近。不过,甘棠和蓝翎一时情急,说话没有压低音量,仍让他们听去七八成。梅柏竟一听荣景瑞没和他们在一起,心中大振,并不将那百十名承影卫放在眼里,当即心生一计,派人在林中高喝道:“荣景瑞已被梅侯爷打成重伤,我等特追来将你们一并击杀!知趣的快束手就擒跟我们回去复命,说不定能饶你们一命!”
那人一边说着,梅柏竟一边向后面偷偷摸摸跟上来的其余人打手势,几十人故意在树林里做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甘棠等人听到大惊,脱口道:“住口!国君名讳岂由你们直呼!”
那声音又冷笑两声然后没了动静,只剩摩擦枝叶的快速跑动声。
蓝翎听他们离得不远,于是派出十来个人去树林里小心查看。
甘棠虽不信他们说的话,但他们已离开一段时间,荣景瑞仍杳无踪影,愈发心神不宁,转头对蓝翎说:“我也回去看一眼,万一真有事也能多个人帮忙。若无事,汇合了也好安心……”
“不行!”蓝翎果断否定道,“陛下让我们带你先走就是担心你的安危,若让你回去,万一有什么意外,岂不是白费了他的苦心?”
甘棠咬紧唇,知他说的在理,按下心中焦虑不再强辩。
片刻后,树林里传出兵器相碰的打斗声。派进去的小队遇到埋伏,情况不明,而林内摩擦跑动的声音仍响个不停,不知有多人隐匿在里面,又有多少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蓝翎思索少顷,对甘棠说:“不能回去,但是可以让你往前继续赶路。前面再过四十里有处驿馆,你先去馆中避一避,如有需要,也可调派县中官兵增援。”
随即挑出队里最快的马扶甘棠骑上,再派十个人随行保护。
甘棠上马飞骑出去后心里的不安反而更重。回头见蓝翎率人拦在路中央,指挥另一队人钻进树林里。很快,所有人的身影变成小枚黑点离他们越来越远。
林中的梅柏竟密切注意着甘棠那边的动静。看到他脱离大队单独上路,心里喜不自禁,赶紧叫上身边一个帮手一同施展轻功飞身上树,在林间飞窜着咬住他们不放。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间,骑队驶上一段山路,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梅柏竟身边的帮手是名神箭手,开弓后从不射空。两人的速度自比骑队快上不少,在山上找到一棵视野绝佳的大树,居高临下像选靶子一样瞄准离甘棠最近的两名承影卫连放两箭。
两箭俱命中承影卫盔甲与颈甲间的空隙,两身银甲一晃,当即跌落马下身亡。
甘棠听到响动一惊,忙往箭射过来的方向看去。一抬眼,正看到一只箭簇刺破空气飞速向他射来。
只来得及弯了弯上身,小腿便感到一阵热辣辣的剧痛。箭簇力量奇大,刺中甘棠小腿后还扎进了马腹。坐下马匹受惊狂叫,连人带马一同跌下山坡,滚了几滚眨眼便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