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白露花会(三)
金虹拔下射上台的吹箭。箭是支短羽竹箭,箭头发黑,应是淬了毒。
金虹沉着脸,一踩船边翻身跃上浮台,攥着吹箭朝广袤的竹林拱手道:“这位客人,你不满意投花结果,妈妈我可以理解。玛凰姑娘年轻脸生,在业已成名的百欢姑娘面前是要吃亏些。但退一步说,她已完美表现了自己的技艺,相信今日过后,她的名字定会被许多人记住。至于我们有没有串通好,操纵排名结果,相信在坐的姑娘们心里都有数,还轮不到你一个不上场的外人说。你既已进了竹林,就当遵循事先约定的规矩,妈妈我给了你一次机会,可你不但又口出恶言,扰乱秩序,还用了淬毒的暗器意图伤人,我必须请你离场。来人——”
美妇举起手,尚未合上双掌,又一支吹箭破空而出,这次朝准台上还来不及退场的鱼百欢,正向她眉心射来。
鱼百欢抬起眼,像是极天真无辜,不懂自己招惹了谁,怎么就被人当成靶子欺负。
嘹亮男音紧随箭后道:“你们这破烂规矩该跟魁首一道改改了!”
金虹捏断手里的竹箭,怒目瞪向破空声传来的方向,正要提醒鱼百欢小心,又有一道刺破空气的颤音从竹林另一侧直射过来。
浮台正对面的这片竹林广阔幽深,自岸边一直延伸到山坡上。两道声响一左一右射出,在台前正中交会。竹箭被一只飞镖截住,当的一记劈裂碰撞声后,震裂的竹箭落进水里,飞镖绕了一圈原路回到主人手中。
鱼百欢看见那飞镖,展颜一笑,提着裙子朝飞镖收回的方向福了福身,乐滋滋跳回自己的船上,一点没被差点没命的插曲影响。
金虹再举起手,拍了拍掌,射出吹箭的左侧竹林里人影闪动。
甘棠等人坐在前侧最正中的位置,听到后面传来压低的人声,几个把守竹林的护卫对闹事的男子道:“贵客听到金妈妈的话了,别为难咱兄弟们,请罢。”
男子不屑的声音高声道:“我花了大价钱,赶了远路过来,凭什么你们让我走我就得走?别以为我认不出你们是青沙浮叶楼派来的帮手,叶青衣敢截我的箭,有种出来比划比划,正好算算上个月砸场子的帐!”
竹林里一阵骚动,兵器拔出又按回的声音此起彼伏。
金虹忍无可忍喊道:“好言相劝不听,这是铁了心要给姑娘们搅局了!好!你们句裳族以环刃暗器出名,今日妈妈就来会会你!”
话音未落,她已拔身而起,右臂用力一振,臂上金环滑进掌心,流火一般飞向竹林。
玛凰见族人与花会头家不但起了争执还大打出手,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再呆不下去,命人调转船头,提前退场。
金虹落在一条竹船的船屋上,红裙飘飘,她的臂环击中一样利器,一声金石欲裂的脆响,臂环被弹射回来。金虹再次拔身,施展轻功踏水飞向岸边,朝环后窜出竹林的黑衣男子直迎而上。
那黑衣男子是个精瘦老者,出手刁钻狠辣。船上的姑娘们面面相觑,许多人连着参加了好几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刚开始就被砸场的场面,谁都不知这花会是该暂停还是若无其事的继续下去,不约而同望向坐在最前面的玉贯。
玉贯回首,见金虹褪下所有臂钏与搅局的老者缠斗到一起,对众女平静道:“那下一个就我先上罢。”
她同旁边的婢女低声说了几句,婢女上台搭好琴架,将她的瑶琴搬到架上。玉贯坐到琴前,抬手轻抚。
甘棠的位置视野开阔,金虹与黑衣老者的交手看得清清楚楚。
老者收起吹筒,手上套了一对少林如意环,外圈锋利,内有一道尖锐的月牙护手。金虹的臂钏接连撞上他的环刃,啪啪被弹撞回来。两人用的都是环形武器,一个扁锐,一个圆滑。老者虽将金虹的攻击全数挡住,但如意环适合近战锁扣住对方的武器,金虹离他甚远,贸然脱手在数量上又有所不敌,一时也拿金虹无可奈何。
金虹振臂收回所有臂钏,冷笑一声,再次脱手而出时十二道金环没有贸然飞离,而是受内力控制,前后挨着磕碰一下,金环不是封死的闭合环,每只都有一道细微的缝隙,被磕碰的巧劲触发,清脆的叮叮当当声后,十二道金环串成一条金链,带着万钧之力扫向猝不及防的对手。
悠远的琴声从湖心上泄出,涟漪般回荡在林间,久久不散,好似演奏的人就近在耳畔。
荣景瑞听着琴声,点头道:“此女功夫不俗。”
甘棠正看着岸上交手的一黑一红两道人影,串联的金环似游龙降天,猛地击中老者胸口。听到荣景瑞的话,不禁将视线移到台上抚琴的银红女子身上。
一旁的朱锦适时道:“那女子就是蝉联三年的魁首,玉贯。听她弹一曲顶的上一户人家几月的衣食了。”
琴声的确动听,不过甘棠的视线错开刹那,又回到缠斗的战场上。老者被击中后吐出一口鲜血,怒盯着对面的美妇,扬手射出一支冲天箭,他们包间里的剩余几人持着大小不一的各式圆环齐齐冲出竹林,呈扇形向金虹逼近,试图把她包在里面。
先前的飞镖再自右侧飞出,不同的是,飞镖上系着锁链,冲出的六人全被拦在锁镖的后面,被迫止住脚步。
叶青衣的身影跟着出现在锁镖后,转身横在金虹和句裳族的众人间,笑道:“刚刚是哪条狗叫本座?”
黑衣老者不甘受辱,红着眼向她冲杀过去。环刃撞上锁镖,几番险些被勾挑脱手。老者身后的下属们跟着冲上,金虹抖开环链,拦腰将他们绊住。
竹林的护卫中有三分之一是青沙浮叶楼的人,此刻见有人向楼主挑衅,全都拔出武器赶来护主。
一时金石交碰声和喊打喊杀声四起,宁静幽美的氛围荡然无存。然而在冲天的打斗声中,瑶琴的乐音丝毫没被掩盖住,令人陶醉地汩汩倾泻着。
甘棠望向荣景瑞,低声说:“此会怕已变成江湖纷端,万一闹出人命,我们碰见置之不理怕是不妥……”
荣景瑞仍牵着他的手,波澜不惊道:“无妨,江湖事我们静观其变即可,不必亲自出手。”
甘棠点点头,下面着黑衣的句裳族渐渐被穿青衫的青沙浮叶楼包了饺子,竹林里听不出身份的一队护卫窃窃私语,商量着是不是该见好就收,过去劝劝架,把闹事的人赶出去,也周全了叶楼主的面子。
他们还来不及行动,就被另外一队护卫制止住,一人道:“你们天星魂月楼忒不地道,就念着自己的那点交情,全然不顾大局。句裳族是我楼的附属小派,打狗也得看主人呐!”
被拦住的天星魂月楼的人回说:“是了,句裳族善挖银矿,拍你们书绝笑忘楼的马屁倒不奇怪,你们可别忘了,半年前你们挑了青沙浮叶楼分堂还嫁祸给我们的事还没完呢,你们楼主藏到哪儿去了?听说他今天也来了,赶紧出来把话说清楚!”
“我呸!”书绝笑忘楼的护卫拔刀厉声道,“就是你们这些捕风捉影的话,害得我派兄弟这几月到处被追杀!我们楼主什么人,岂是你们这些杂啐说见就见的!”
“胡说!我们楼主可是找到了确切证据,人证物证俱全!你们若没做亏心事,银数为何连脸都不敢露?”
剩下互相辱骂的话夹在兵戈挥喝声中,没什么细听的必要了。甘棠目瞪口呆,说好的今日会放下间隙,齐心护卫姑娘们,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转眼也一道拼杀起来。两边都人数众多,势均力敌,砍杀声顷刻响彻竹林,在林间看戏的贵客们都再也呆不下去了。
“这才两个半节目,能不能把剩下的银子退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找人退钱?刀剑无眼,他们江湖中人个个杀起来不要命,还是快回家守着你的金山银山罢!”
“说的也在理……这花会也就看看几个红牌,前五的花魁已上台了四个,方才那少女也不错,可惜没等到采觅……还是命要紧呐!”
宾客们议论着小心翼翼退场。甘棠转头看向荣景瑞,龙体金贵,他们是不是也该撤了。
荣景瑞却不太急,竖起一指抵住甘棠的唇,示意他继续听下去,好戏还在后面。
竹林里已是一片刀光剑影,衣着华美的贵客们被随从掩护着狼狈逃窜。做竹屋都没遭砍伐的绿竹此刻枝叶横飞,满地都是碎烂的竹枝。
山上混乱,湖上的竹船也纷纷划远。没上场的姑娘们摇头叹气,去年国丧没办成,今年又遇江湖纷争,想出头只得再等一年了。
瑶琴声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岸上的句裳族被青沙浮叶楼的人扣住,众人见竹林里打得热闹,都向这边移动过来。
甘棠凝神听着,没留神按在他唇上的手不但没撤走,还时重时轻逗弄似的摩挲着。
反应过来后,他拿下那只手放到自己腿上没有松开,小声道:“都什么时候了……”
“嘘——”
荣景瑞抬眼,睨着竹屋外。
屋外脚步纷乱,阵阵金石劈砍声,一团繁杂里,几道气息既沉又稳,甘棠静下心很快分辨出来。
其中一道正是之前那个又柔又煞的谈笑声,声音主人没随同屋的宾客撤走,懒懒地沉声问:“几位姑娘在外面站了这么久,不累么?”
“不累!”一个爽快的女声马上接道,“这几个月银楼主可让我们好找哇!”
“谁说不累?”另一女生阴阳怪气反驳,“银楼主不爱吃花酒也不爱巡店打理生意,就爱蹲在自己的金库银库里想一些陷害人的坏主意,我们上天入地找的着实辛苦!”
“楼秉天还是这么不懂怜香惜玉,专让女人跑腿。”里面的声音扑哧一笑,似乎站起身从屋里走了出来,“可惜本座也不懂,他若以为我不敢对姑娘下手可就打错了算盘。还是让他自己来找本座罢!”
“应该的。”第三个颇为柔丽的女声笑道,“银楼主好不容易现身了,我家楼主定然携证人出面,好好说道说道。”
更远一点的竹屋里走出两个人,一个低沉男音呷着笑道:“玉贯姑娘说银楼主会来,果然不假。便是想不到银楼主连褪红楼的面子也不给,害得我把重要证人捆在身边,捆了几个月。荻弟,你可别怪我,要怪就怪眼前这位当家罢。”
“哼,这么点琐事从春天拖到秋天,人既然找到了,就赶快说清楚,本公子也好去忙自己的事。”
甘棠听得一惊,这声音语气十分好认,忙看向荣景瑞,见他也蹙紧眉,不禁轻声问:“听着像年王殿下,他也来了?”
说话间两人越走越近,距甘棠他们的竹屋只有二三十步时,悬挂在荣景瑞腰间的古剑似乎颤动了下。男人敏锐地看向腰侧,那许久没出鞘的古剑居然没经碰触,自行从黑檀剑鞘里弹出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