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白露花会(二)
景世二年的花会定在云梦泽中的隐湖举办。
隐湖平日是片低洼湿地,只在每年夏汛后秋分前出现一小段时间。四周水光山色,碧波摇荡,湖中的浮台是用竹木临时搭建,用完再拆开以作他用,各地花魁坐在竹船里,轮流上浮台献艺,散会乘船离开,来去不留痕迹。
从荣景瑞和甘棠暂住的湖舍到隐湖距离不远,乘船只要一个多时辰。两人低调出行,只带了朱蓝两将及四名承影卫。八人全部着袍衫配刀剑,就如一般的名门显贵。
清晨的湖面上薄雾袅袅,湖的面积不大,但连贯云梦泽的湖地和山地,先水路再陆路走十里才可到达。
荣景瑞和甘棠下船后,行至一处山口被一队守路的刀客拦下,问他们是否是去看花会的客人,请他们出示入场信物。
甘棠亮出金牌,刀客们深知前来的客人非富即贵,恭敬放行。荣景瑞却不急着走,见他们的佩刀材质精良,俱是直脊弯尖,问领头一人:“刀不错,你们是书绝笑忘楼的人?”
领头人笑答说:“贵客好眼力,楼里的兄弟们受托来为姑娘们守路防人闹事。说来也巧,今年这地方有三条路通到湖内,鄙楼和青沙浮叶楼、天星魂月楼受邀各守一条,不管各家之间此前有什么过节,这几日总是给姑娘们面子的,不会生事,贵客们大可放心观看。”
荣景瑞从影卫的回报中听说了最近的江湖纷争,点点头,按照刀客的指路绕过山口,顺着山势向下,走进一片竹林,搭好浮台的静谧湖泊在竹林后隐约可见。
竹林中有仆从候着专为宾客们引路。荣景瑞一行被引至离湖泊最近的包间雅座。
隐湖位于群山中的最低点,宾客们的座位傍山而上,层层错落。包间全是用山上的竹子合拢顶部,扎成一丛一丛的茅屋形状,无需砍伐和加工,花会结束后,松开顶部的扎绳便可原地复原,竹林不受一丝影响。
荣景瑞牵着甘棠踏进简易竹屋里,四名承影卫守在屋外。竹屋的地上铺了麻藤编的地席和软垫,席下是竹板,再下面是厚厚的竹叶。几人席地而坐,中间的矮桌上备有茶水和糕点。
花会还未开始,湖面上已泊了不少竹船,船上挂着一串串藤娄,里面装满了所有花魁佩戴的同款花卉,身着各色衣裳头戴各式鲜花的花魁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清脆的说笑声涟漪般在湖上荡开。
甘棠从袖中取出名录画轴,展开放在桌上与荣景瑞端看。
朱锦在后面扫了眼,调笑道:“不知今日过后,全国的花魁排名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蓝翎朝他问:“现在的头几名全是两处褪红楼的人么?”
朱锦深谙道:“前五名全是褪红楼的,分店前二,本店包揽后三。”
蓝翎掰着指头说:“玉贯、采觅,鱼百欢和……苔色柳色?”
朱锦点点头,问他:“要不要赌一个?我赌鱼百欢这次跃升第一!”
蓝翎似并不关心她们谁在前谁在后,只是看朱锦兴致勃勃,便配合地下了一注:“那我就赌玉贯蝉联第一,毕竟她名气最大。输了的人就替另一个值一个月的……”他还没说完,见荣景瑞抬眼轻扫过来,忙改口说,“替另一个洗一个月的袜子。”
荣景瑞的视线扫过移开,蓝翎松了口气。
甘棠看到卷末的花谱处,笑说:“这花样画的可真精细。”
“这当然。”朱锦向卷上指道,“画的不仔细对不上人,还怎么票选头号花魁。这里面门道可多了,虽然花会上姑娘们会自己评选,但结束后宾客们私下里还会再选一次。每年的花魁排名甚至青楼排名,其实全看谁在花会上最抢眼,最靠前的几个姑娘穿的衣裳,戴的花饰,弹的曲子一夜之间传遍大街小巷。褪红楼最会做生意,她们每年都把夺魁的几个姑娘的画像印成小册子各地发放,多少外地客人特意前去看美人一笑,难怪她家的姑娘最有名。”
甘棠点点头:“右将倒是很懂这行。”
蓝翎扑哧笑道:“他不懂谁懂,不攒钱娶媳妇,薪俸全拿去给姑娘买香粉衣裳了。”
“谁说我没攒钱。我就是蹭你饭时随便说说,你也信。”
荣景瑞掂量了下轴头的檀香木,玩味道:“这花会从前或许是为了让风尘女子团结一心,如今么,一笔一画全是生意了。”
几人喝过一轮茶,湖面云雾渐开,一条条小船像纷落的竹叶散在碧波上。巳正时,浮台上仍空着,一声悠远的玉磬敲击声从水面上划开。隐在竹林里的宾客被磬声吸引,全向湖中心看过去。
一艘比其他竹船略大一些的敞蓬船划到台边,隔着些距离,岸上的熟客们马上认出船上戴着臂钏的红衣美妇就是金虹。
金虹跳上浮台,向姑娘们打了个招呼,大家习惯了这几年都由她开场主持,纷纷鼓掌致意。金虹音量高,声音传得远,说话声岸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对众女道:“往年咱们都是按上一年大家票选的排名登场,今年我提议换个玩法,大家抽签决定出场次序如何?”
底下一阵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大多数人拍手叫好,金虹拿出准备好的签筒,再回到船上,划过去让所有船上的女子挨个抽一遍。
湖□□有竹船二十一条,同船坐的大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或者彼此熟识的人,最显眼的就是褪红楼的两条,因为楼内的特殊规矩,所有女子全着红色,船上的姑娘又是风头最劲的头牌花魁,被众星捧月般围在最中间。抽完签,鱼百欢站起来,掩唇轻笑道:“看来要第一个登场献丑啦。”
竹屋雅间内,朱锦翻到鱼百欢的画像,对另外三人低声介绍道:“这位就是京城褪红楼的当家头牌。请她作陪的酒席够一户人家吃俩月了。”
甘棠等人点点头,听说是京城最红的姑娘,不由看得仔细了些。
台上的鱼百欢穿了件茜红宽袖长裙,戴的花是鲜艳的一品红,一出场不仅湖上掌声阵阵,连宾客坐的竹林里也响起一片叫好声。
按照规矩,宾客只是作为旁观者被破格准许观赏,不能干扰到姑娘们的交流和表演,因此座位都是被隐藏起来,从湖上看不出来。客人们大都知道这个规矩,说话也是压低声线,不过他们离得远,闹出点动静一般也不会被听到,一些人情难自禁,竹林内外的守卫们便没多管。
鱼百欢上台后,弯腰行了个礼,娇甜的声音道:“我们楼里来的人多,不想占走太多时间,就把两个节目合成一个,百欢这次就和苔色柳色姐妹俩搭档,一起博大家一笑啦。”
她声线甜美,音量却传得颇远,也应是功底不差。
苔色柳色笑嘻嘻抱着中阮跃到台上,身法曼妙轻盈,四处又传来喝彩声。
金虹在敞蓬船上敲了下玉磬,恰巧一片乌云遮日,台下随着蓦然转暗的天色一同静下。
甜寂的阮声自湖心传出,俯首趴跪的鱼百欢缓缓震动袖摆,在乌云过境,日光乍现时灵活起身,像朵红莲在晴空下绽放。
三人联手的节目看来是一支伴奏独舞。苔色柳色奏乐,鱼百欢挥袖摆折腰肢,跳起突出身姿的长袖折腰舞。乐声甜融,轻快多变,舞姿舒展,飘逸柔美。一曲过半,鱼百欢展袖旋转后舞衣凌空飞起,而她整个人突然凭空消失,台上空空荡荡只剩奏曲的台柳二人。
离得近的人定睛一看,原来浮台下有道机关,有人提前藏在水中操纵,竹台便从中裂开,鱼百欢悄无声息落进水里。竹色与碧波相近,远观的人若是不细心,看不出裂痕,便以为人突然没了。
这细心安排的一幕只停了一个眨眼,很快一道湿红倩影从水下窜出,像游鱼出水般直冲天际,正套进从空中落下的红色舞衣里。一个旋身,踩着收尾的乐音稳稳落在已经闭合的浮台上。
雷动的掌声自山坡传到湖面,浑身湿透的鱼百欢与苔柳二人施礼后回到船上。
竹屋里甘棠几人俱是耳力过人,掌声过后,林中其他宾客的交谈声隐隐约约也能听到几句。只听一人道:“这第一红牌果然是绝色,身段当真销魂。”
那人的同桌嗤笑一声,接道:“你还没看过玉贯,那才是真绝色。要是能看看这同一楼里的两位魁首对打,也算不枉此行。”
“玉贯本官当然见过。”之前那人反驳道,“清淡了些,也清高了些,忒不带劲,不如鱼百欢放得开。这风月之事难道不是越主动越好?”
“此言差矣,美色当然还是看脸,脸美到极致,其余怎样都好……”
“看脸那也是……”
“两位大人别吵了。”那间屋中第三人道,声音柔中带煞,听着有几分刺耳,“本座替你们打个圆场,能轻易让人看见的还叫绝色么?天下还有谁人不知,世间真绝色被藏在宫里,什么鱼百欢玉贯的,都差的远呢。”
另两位官员似还不服气,但金虹又敲了下玉磬,示意众女以花代票投到台上,官员们只好止住话头,往下面湖心看去。
荣景瑞握住甘棠的手,十指相扣放到自己盘坐的腿上。甘棠瞄他一眼,见男人仍看着浮台,似是无心之举,便没说话,随他去了。
竹船上的姑娘们正伸向藤娄取花,一个脆甜的女声拍了拍手,笑眯眯站起来对金虹说:“金妈妈先别忙投花,百欢姐姐果然从不让人失望,玛凰看得心痒痒的,也想跳上一曲,与姐姐切磋切磋。”
众人听到收回伸向藤娄的手,知道这人是向鱼百欢叫板,于是都重新坐到座位上,翘脚准备看戏。
新人向旧人,或排名低的向排名高的挑战是常有的事,魁首的更迭大抵都是这么来的,向来都是花会的看点,不管能不能成功,挑战者的名气都有望大幅提升,甚至与被挑战的花魁相提并论,因此每届花会都少不了这样的戏码。只是很少一上来就这么激烈,金虹不禁来回打量那名叫玛凰的少女。
少女头插金光菊,全身戴满银饰,一副异族打扮,像是南疆一带的少数族裔,来江中颇有段距离。远道而来更不能拒绝,金虹便请少女上台,少女坐的竹船也跟着驶近,上面有几名为她伴奏的族人。玉磬声再响后,少女一甩长袖,开始表演。
伴奏以手鼓和笛声为主,激荡清越,少女玛凰一袭白衣手执银环,众人对照花谱看出跳的是常用于祭祀和阵前的兵舞,既铿锵又婀娜,曼妙舞姿尽显。跳到最后,白色舞衣被巧妙翻转,内里是绣着银纹的纯黑色。服色一换,不知怎么,少女脸上的妆容也发生微妙变化,瞬间从英爽青涩转为妖艳魅惑,众人像被蛊惑一般,直到舞曲结束还没回过神,又过了片刻才爆发掌声。
竹林中传出一个嘹亮的男音,对金虹道:“金妈妈还等什么?赶快投花计票,看是菊花多还是红花多,哈哈哈哈。”
声音的主人像刻意卖弄深厚功力,说话声响彻群山,不绝于耳。
他已是明着破坏了规矩。金虹沉吟一阵,没有撕破脸,再敲玉磬,船上的姑娘们纷纷选出自己最喜欢的表演,将花扔到台上。
姑娘们手上功底不弱,无论距离远近,扔出的所有花无一掉进水里。
借着投花的功夫,竹林里被磬声打断的谈话又继续上。
爱慕玉贯的官员道:“银楼主,你说的那位被藏在宫里的绝色本官也知道,不但知道,前不久的秋巡上,本官……嘿,还亲眼见到了呐。”
另一官员忙问:“如何?”
似故意卖关子,谈话声顿了下,才叹道:“本官说实话,若是天天对着这么个美人,本官也只想天天在榻上呆着,不理朝政了。”
另一官员笑道:“可惜本县路远,等那位大人来了,可得好好看看,是不是真如传说的那般,又清又艳。”
一阵不谋而合的笑声后,第一个官员又道:“本官看得都想把家里的汤池改名‘戏棠池’了,这种冰冷清高的美人床榻之间最是带劲,这艳福果然只有帝王才有啊。”
旁边又柔又煞的嗓音笑说:“大人说话小心点,听着还以为大人要为了美人造反呢。”
交握的双手越捏越紧,甘棠见旁边的男人抬起空着的手,出声制止道:“不可。”
荣景瑞侧首看向他,举起的手没有放下。
甘棠抿下唇,垂眸说:“现在只是被说‘以色侍君’,如果这样就要治他们的罪,那岂不真成了‘祸国殃民’?”
荣景瑞冷哼一声:“如此嚼同朝官员的舌根,能是什么好官。”举着的手打个响指,外面走进一名承影卫,荣景瑞沉声吩咐,“去查查说话的人身份,回去后好好彻查。”
承影卫领命退出去,甘棠叹了声气,不等他再说什么,下面的台上忽地起了变故。
湖中的浮台上堆满黄红两花,不用细数却也能看出红色远多过黄色。金虹命人将花搬下去点数,然后清扫台面,准备让下一个姑娘上场。
竹林中突地射出一支吹箭,正擦过金虹面前,钉进浮台边。
先前说话的嘹亮男音阴恻恻传出林间,怒骂道:“玛凰如此表演怎么可能输!定是你们早就串通好,票数根本不做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