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秋巡(二)
褪红楼内以玉贯为首的几个当家头牌俱坐在荆陵城守这一桌,几人在风月场中饱经历练,不但姿色不俗而且极擅察言观色。席上的这两位大人,一个是邻城城守,一个是本城主簿,一进楼神色便瞧着不大痛快,几人小心侍候,只在一旁陪酒,没怎么插话。
几个头牌里有一女名叫采觅,是楼内除了玉贯外第二红的头牌,声娇体美,与玉贯是一对香火姐妹,但她不似玉贯那么挑客,只要是达官显贵、富贾巨商,来者不拒。
采觅常听她的贵客们聊起皇宫内的桃色趣闻,早对这位巡使大人十分好奇,到底是何等美貌才能凭一人之姿令三千佳丽失色,此刻听着两位客人都见着了,便问:“久闻那位大人是天仙国色,不知比起我们在坐的几个姐妹如何呢?”
那位主簿今日虽没在堂上说话,却站得离书案最近,纵使不想看也在不经意间瞟了好几眼。沉吟片刻,摸摸唇边的胡须说:“论姿色,倒真是无愧于‘倾国祸水,媚惑朝纲’这几个字。你们几人便是加起来……”
屈城守面前又有一瓶酒见底,不等主簿说完,不屑笑道:“‘祸水’是真,‘倾国’么,我看未必。但有一点啊,那份□□,怕连你们花姐儿也是拍马都赶不上呐。”
一直夹菜不语的玉贯听了放下筷子笑问:“那大人刚来一天,公堂之上,也能看出淫不□□?”
不等屈城守开口,那主簿意味深长对玉贯道:“哪还需要上公堂看,京郊新修的御苑明明白白写着呐,那些台名楼名简直昭告天下,此处就是天子和他的宠宦寻欢作乐用的……”
“今上也算英明神武,可惜仍逃不过一个色字。为了一个宠宦,赶走争宠的妃嫔和朝中重臣,只顾荒淫无度……”屈城守似已有些不胜酒力,两肘支在桌上悲然说。
采觅听了半晌,没等来自己想要的答案,眨眨眼问:“依大人们说的,今上都把后宫赶走了,还怎么荒淫无度啊?”
旁边另一作陪头牌捂唇接道:“不是还有那位大人了么?就对那位大人荒|淫|无度呗。”
玉贯捡起手边的檀香扇,展开晃了两下,笑说:“只对一人荒|淫|无度,那还叫‘荒|淫|无度’么?”
采觅默契和她对笑:“那应该是‘情根深种’罢?哈哈哈……”
姑娘们听了笑成一团。
清脆的笑声中,屈城守用力一挥手,面前的空酒瓶叮叮当当滚到桌下铺了软垫的草席上,满口酒气喊:“你们懂什么!妇人心里只有情情爱爱,不知忧国忧民。今上本来能成一代明君,却被那卖屁股的烂货勾走了魂……”
甘棠等人坐在静室里把他们的话听得一字不落。饶是神经再粗条的蓝翎也不禁冷汗直下,见甘棠仍坐着喝茶,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知该怎么开口。
朱锦更直冲一些,直接道:“小棠,你别听他们胡说,定是今日被你揪住错漏,才出言败坏你。”
他们几人也算从小一起长大,私下里相处融洽,没人比朱蓝二人更清楚甘棠早从仆从变为主母,主君不在场,便少了些规矩和顾忌,还像从前一般称呼。
甘棠放下茶杯,似有所思道:“不出来还不知道,原来已经传得这样广了。”
随即站起来,对身边二将轻声说:“不早了,我们回去罢。”
三人悄无声息退出房间下楼。
擦肩而过的某间房内,方才议论得正欢的主簿已经醉倒,只剩屈城守伏在桌上,还在滔滔不绝:“就、就算是我私吞了那几百匹布又、又怎样?本官为城中事务殚精竭虑,拿点布匹犒赏自己有什么错?逢年过节、上下疏通不需要钱?寒窗苦读八年,文武精通,不值得一点破布?还要、还要彻查?若是因为这点小事丢了官印……呜呜呜,我就把拿过我好处的那些人都供、供出来!呜呜呜……”
席上的花姐只剩采觅一人,其余人被叫去服侍新到的客人。采觅白了一眼哭哭啼啼的醉官,夹口菜道:“大人,我们这儿可是妓院,你今晚说的话,明天一早全城都知道了,就算你不怕掉脑袋,也别连累我们啊。我们清清白白做生意,招谁惹谁了。”
她提裙起身,朝城守踢了一脚,城守倒在软垫上,呼呼睡了过去。
采觅叹声气,推开格门走到外面的临水悬廊上,玉贯正半躺在廊下的竹床上,吹着晚风,手里捏着一支水红长烟管,惬意地抽烟。
“还是你会享受。”采觅在她旁边坐下来叹道。
“你也可以啊。”玉贯徐徐吐出一个烟圈,姿态不像花魁,倒像个闲适的公主。
“我不是想不开嘛。得早点给下半辈子攒够钱。”采觅接过玉贯递来的烟管,也抽了一口。
玉贯笑道:“那么多王公子弟排队要娶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还不是勾勾手指的事。”
采觅嗤声道:“王公子弟哪有银子靠得住。”
“你啊,是掉进钱眼儿里了。”玉贯摇开檀香扇,对她说,“罢了,等你嫁人时,我就送只金猪给你。”
“你说我是猪?哼,是猪也认了,我要一只沉甸甸的十足成色金猪,猪肚子里还要塞满珠玉翡翠做的小猪,哈哈哈。”
“好啊,只要你能找到个顺眼的人,顺利嫁出去。”
“一言为定!”
初秋夜里微凉。甘棠回到行馆,沐浴梳洗后换身丝绸里衣躺进薄被里就寝。
他独自睡时习惯燃一盏小灯放在房中的桌案上,昏暗的光亮会让他以为想着的人就要到了。
虽然这次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出宫快两旬了,从郗月城到江南春陵还要再过两旬,如此才刚到目的地。
他轻叹声气,搂紧怀里被薰热的竹罩。罩下是从宫里带出来的玉兔香炉,小时候荣景瑞送他的礼物。炉里的香也是在宫里常用的那款,在苏合油里泡过的降真香,不可言说的甜蜜和幽暗。
暖香透过竹篾渗入甘棠的衣褶和肌肤。甘棠望了会儿纱帐上摇晃的树影,正要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一道细微的轻响把他的意识又拉了回来。他刚想睁眼,轻薄的床帐忽地无风自动,接着胸口一沉,怀中的香炉被一只大手推进角落里,他不禁低吟一声。
“这小玩意儿还留着呢?喜欢怎么不跟我说,再多给你几个。”
熟悉的低音近在耳畔,甘棠不可思议睁大眼,双手抓紧男人的肩头,仍不敢置信。
“陛下?你……我不是在做梦罢?”
“呵,你就当是在做梦。”荣景瑞低头俯到他眼前,诱哄似的问,“可有什么话要对梦中的情郎说?”
两人鼻尖蹭着鼻尖,甘棠呆呆看着他,良久,呐呐问:“你怎么来了?”
荣景瑞在他上方摇摇头,低笑道:“这还真是你会问出来的话。我出宫连夜策马,四天就到这儿了,你说是为什么?”
甘棠几乎一眨不眨看着上方的人。似乎比自己离开时瘦了些,眼下泛青,他抬手,摸到一把刺刺的胡茬,从王京城到郗月城近两千里,必是除了换马日夜不停,才能这么快就到。
他有很多话想问,宫内怎么安排,带了多少人护卫,出来了能呆多久,等等等等。但他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两手一起捧住男人英俊的脸,还想再多磨蹭几下,男人一把攥住他两只手腕按到头顶,朝他一扬下颌,哑声道:“话等会儿有的是时间说,先干点别的。”
荣景瑞低下头。
不多时,新穿上的丝绸里衣被扔到帐外。
帐内传出蒙着什么似的模糊的颤音。
“……陛下……”
“嘘,宫外无需多礼,叫声别的听听。”
“……主上……”
男人像仍不满意,加大了力气。
帐里便连颤音也没有了,又过了会儿,传出半声极低极低,一不留神就错过的低喘。
“……瑞郎……”
荣景瑞稍停一瞬,额角的汗滴下,低沉的嗓音里也全是汗意,看着下面的人说:“虽不是我想的,但也不错。”
他松开手,一直被他按着的两只手腕乖巧地环住他,他满意轻笑:“别着急,慢慢来。”俯身贴近下面的双唇,意味深长道,“都给你留着呢。”
后半夜下起雨,雨水噼噼啪啪拍打花叶,帐上的树影全伏低蜷缩起来。
待雨声停,甘棠也趴在枕上渐渐止歇。荣景瑞长臂一揽,将他拉进自己的臂弯里,大掌搂住他,掌下的位置正是甘棠身后的梨花图。微服出巡的帝王半靠床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描着飘落的梨花,等怀中的小情人气息平稳。
甘棠慢慢找回自己的嗓音,心里压下的问题一个个又冒出来,倚着荣景瑞哑声问:“陛下……”
还没说完便被掐了一下,男人斜睨他,似笑非笑:“方才怎么说的?”
还没褪尽的潮红又漫上来,甘棠省去称谓,直接道:“怎么出宫出的这样急,可是有什么事?”
荣景瑞低笑:“怕你又被谁给惦记了,能不急么?”
他手臂一用力,两人几乎重合的贴上,刚刚才互相丈量过一遍,此刻又不受控制的把手放在对方身上。
甘棠咬唇,减轻呼吸,离开那健硕的胸膛半分,轻声说:“别人怎么想我管不了,只能管自己……”见荣景瑞眼里火光闪动地凑上来,抬手止住他靠近的唇,“这么出宫了,每日政务要怎么办?”
荣景瑞握住他送到唇边的手,亲了下道:“影卫会把折子送过来,批完再传回去。耽误不了什么,放心。”
甘棠点点头,抬眼向上看过去,荣景瑞不等他问,说道:“归期不急,影卫回报景年在王府里病了几个月没出门,有些蹊跷,我看完他再说。决定大师的回信也是从这边发回来的,看明日能不能碰上大师聊一聊。之后你继续查你的账,换我给你研墨随侍……”
剩下的话隐没在唇齿间,唇刚分开,甘棠一手抵住荣景瑞肩头,把他上一句的提议否决了。
“就算微服查巡,也不需做那些研墨服侍的事,在旁边站着就好。”
荣景瑞捏住他的下颌,无奈道:“有时候我倒希望你像外界说的那般‘无法无天,媚惑朝纲’。”
甘棠睁大眼,不知他是从哪儿听来的,怀疑朱锦或蓝翎已将晚上在褪红楼的事告诉了他。
荣景瑞看他的神色就知他在想什么,直接说道:“你这一路做得甚好。官府上下的蛀虫,都该清一清了。恶意中伤朝中要员,能是什么好官,都该彻查。”
甘棠心中一紧,抿了抿唇:“他们把陛下说的昏庸无能,色令智昏,是该查。但御苑的事……是不太妥当。”
“有什么不妥?”荣景瑞听他为自己辩护心里得意,对后面的话不以为然道,“你不让办册封大典,那总得想办法让天下人知道国君的枕边人是谁,不然他们八成以为朕出了什么问题。”
甘棠轻咳一声,责备地看向荣景瑞,让他不要乱说话。
荣景瑞不满道:“别人乱说话你反倒替他们着想,为夫说一说,你还要责备我。”
甘棠垂下头,别过视线,有些不自然地说:“别人乱说话,有法可依,按法处理。但你就是法,法管不了你,只能、只能用情规束……”
荣景瑞眉头舒展,只觉自甘棠走后就悬着的心终于回到该在的位置,甚至还呆的更舒服了些,抓住甘棠放在他心口的手,旋身把人放倒。
甘棠惊讶道:“这么晚了,还不睡么?”
荣景瑞勾勾唇,坏笑说:“你今晚喝酒了罢?上次怎么说的来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可擅喝。”
甘棠回想少顷,自己的确是在晚饭时就着鲜鱼喝了一杯,酒意不重,早就该散了。正要辩解,荣景瑞按着他笑道:“这次就让你破例了,为夫现在帮你解解酒,你可还要规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