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秋巡
应游朔跪在最前面,跪了一刻,那双缎靴来到他眼前。他微微抬头,用余光打量不过一年多不见,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遥想自己去年还和对方并肩站在桃花口的檐廊下,讨论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的主君,当时还不知道他和主君的关系,现在想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见甘棠看下来,应游朔忙低下头,只听头顶清雅的声音说:“诸位大人请起。”
应游朔带头站了起来,他比甘棠高一些,便微弯下腰与对方平视。甘棠见到他,冷清的脸上漾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对他道:“应大人,别来无恙。”
带上些柔和的笑意后,那美貌让人更不可直视,应游朔低头笑回说:“托巡使大人的福,不但全家安好,还添了喜事。下官虽写了奏本,还请大人代为转告陛下,多谢陛下为小女赐婚。”
“是了,”甘棠唇角微弯,也笑回道,“小棠应先恭喜大人晋升,应姑娘,哦已是卓夫人了,与郎君百年好合。”
应游朔又忙行礼:“多谢大人。”
他向甘棠介绍了一遍郡内来迎接的下属官员,而后问:“时候不早了,大人是要先去府衙还是先用午饭?”
甘棠与众人一一点头致意,回应游朔道:“江中繁华,账目想来也更多和复杂,还是先去府衙,尽快开工罢。”
一众官员了然点头,各自上马上轿,在前面引秋巡队伍驶向府衙。
郗月城繁华不输王京,城里的府衙也格外气派,上千护兵在府衙内外层层把守,竟一点也不显得拥挤。
甘棠坐在主堂郡守的书案后,面前摊满了郡中各城县的账簿与往来货票清单,其他官员静立堂内,每查到一县该县的县令便上前侯令答疑,对不清楚的或有问题的地方予以解答。
甘棠全神贯注盯着眼前的书页、纸页,面无表情的美颜更显得冷冰冰。
他每日协助国君处理公务,又兼管后宫经营的御品店铺,对账目往来十分熟悉,查看得又细又快,一下午的功夫已大城小县查阅了五六个。巡查采用抽查的方式,除了各郡首府和排名前十的规模较大的城县外,其余小县按万户以上、千户到万户之间、千户以下划分为三等,按照一定比例抽查。前面都没什么太大问题,直到查到江中排名第三的荆陵城。
荆陵距郗月城不远,盛产锦缎。甘棠的目光在某一页上停留了很久,沉声将荆陵城守叫出列。
迈出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应声上前行礼。
甘棠抬眼问他:“账簿上所记,荆陵去年产锦缎一万八千匹,上交一万四千匹,捐给郡内寺庙两千匹,剩余补贴官吏俸禄及救济贫民、修补城内道路等。捐给寺庙这一项里,主要的捐赠对象是去年失火重建的苦喜寺,你没有附上苦喜寺的账册,但苦喜寺重修时曾向朝廷上报过,根据我的记忆,他们收到的锻品捐赠总共也只有一千八百匹,怕是与你账面的数字对不上。你可有解释?”
荆陵城守低头道:“回大人,苦喜寺有部分重建工程今年仍在施工,本城有追赠,想是记账时将追赠数量加进了去年的帐里,以总账来算。”
甘棠望着他问:“你可有带今年的账簿来?”
城守答:“回大人,例年只查前一年的账,今年的账目不曾带来。”
甘棠沉吟片刻,说:“近两千匹的数目已是不小,荆陵的账上超过一千六百匹,还有追加,这寺院于荆陵可是有什么重大意义?”
“回大人,下官一家确是常去苦喜寺上香,自觉颇为灵验,见它被毁实属可惜,因此想尽绵薄之力。”
甘棠合上荆陵的账册,单独放在一档,对城守道:“寺院或许庇佑了你家,但你捐的是一城的产出,未免有以公谋私之嫌,若要表个人心意,当用个人俸禄才是。这笔帐仍没有弄清楚,烦请大人派人去取荆陵今年的账目,以及苦喜寺去年的账目一道送至府衙查验,若送到时我已去往下一城县,则请应大人代为核查。”
甘棠说着看向应游朔,后者点头领命。
城守道了声是,擦擦头上的汗,退回队列中。
长夏已尽,天暗得比以前早了。甘棠看看外面天色,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众官员一早出城门迎接,又在堂里站了一下午粒米未进,他便收手不再看下去,谢绝了应游朔为他办接风宴的提议,不欲兴师动众太过奢侈,早点放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卯正再继续。
下属官员各自去吃酒安歇了,应游朔还是要尽地主之谊请甘棠及几名随行武将吃一顿便饭。
几人在一间不起眼的小酒楼包下一间包间,吃了一桌应季的江鲜。甘棠的口味偏清淡,江河鱼虾最对他胃口,很喜欢席中的白汤鲫鱼,一顿饭吃得既鲜美又节俭,暗叹应游朔会安排。
应节度见他吃得满意,小心提起荆陵城账目不清一事,称自己身为一地之长,没有提前查对核实,实属失职。
甘棠笑笑回他道:“应大人刚迁回郗月城晋升不久,百密也难免疏漏,后续查清后上报朝廷就好,若那城守真有挪用私吞之实,便依法处置。”
应游朔连忙称是,接着谈了些郡中其他事务,甘棠一一听了,意味深长对他道:“陛下对大人寄予厚望,大人不要辜负陛下。”
应游朔听得既受鼓舞又有些打鼓,陛下还是二皇子时他已见识过对方的手段,去年登基后到现在刚满一年,但颁布诸多政策改革,人员调配裁剪,许多他看不惯的人大都被谪贬,他欣赏的人也均有升迁,等时日久了,定会给荣朝带来一番新气象。于是诚心同甘棠赞叹陛下的英明神武,自己定会竭尽全力为国效忠,不让他失望云云。
甘棠听别人赞美荣景瑞,比听赞美自己还高兴,便也举杯多喝了两杯,末了想起荣景瑞交给自己打探消息的暗职,向应游朔问道:“有一事想请教大人,若是想了解市井传闻,坊间秘辛,该去哪里打听?”
应游朔听了笑道:“鱼龙混杂处向来消息最灵通,秘闻最多,在郗月城里自然首选褪红楼,去楼里逛一圈基本各家关起门来的事就都知道得七七八八了。不知棠大人想打听什么事?说不定下官略知道一二。”
甘棠思及荣景瑞不外传的嘱托,不便让他知道,于是回说:“说来也没什么,就是想了解下各地民风趣事,回去好说给陛下逗他一笑。此处褪红楼的名气我也听说过,据说比京城那家还要红火,是应该去看一看。”
应游朔听他这么说,不禁联想到官场上暗传的,“巡使大人名为总管,实为皇后”,能让威严赫赫的今上解散后宫,两人感情自不一般,以为这是帝后二人之间的情趣,外人不便多问,便放过不提,接着他后面的话道:“褪红楼确实是暗探秘辛的好去处,楼里有些外人不知道的秘密包间,正是作此之用,下官偶尔也会过去听一听最近民间的风向,你将这块腰牌拿给楼里金妈妈,她自会为大人安排。”
甘棠接过他递过来一枚红玉腰牌,向他道谢。
应游朔捋捋胡须,又说:“平时的话大人肯定不虚此行,不过近日么,因为秋巡一事,人人自危,别说官吏,连富商也不敢去寻欢作乐了。”
应游朔说的直白,但也含了些言外之意。甘棠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想到自己秉公执法反倒给自己暗中更重要的任务带了麻烦。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碰碰运气了。
酒宴饮毕,甘棠回到行馆换了身低调的便服。正是华灯初上,夜晚最热闹的时刻,他只带上朱锦蓝翎二人,骑马前往江中第一楼褪红楼分店。
街上灯火辉煌,三人穿过熙攘的人群到了褪红楼院前,将马交给门口的伙计,走进游廊。
朱锦和蓝翎一前一后将甘棠夹在中间拱卫。朱锦在前,让跑堂去把当家作主的老板叫出来。跑堂见他威武不凡,口气不小,不敢怠慢,连忙把在屋里歇息的金虹请到大堂。
金虹接过他递上来的红玉腰牌和一整块金锭,不着痕迹将他们三人打量一遍,看到被护在中间的甘棠,心里暗叫一声了得,一边带他们上楼,一边寻思眼前这人比楼里的姑娘还漂亮,她最拿得出手的几个头牌都在忙着,叫其他人服侍能看得上么。幸而他们几人进屋落座后只叫了壶清茶,不需人作陪,金虹才放心退出门。
甘棠扫了眼这间不大的静室,方才上楼时他留心看了眼,这楼里房间的排布不是通常那种沿通道两侧分列,而是曲折环绕,似迷宫一般。这间房正是在迷宫的中心处,四通八达,各处都能通到,却又被巧妙的隐藏起来,难怪需要特殊身份和暗号才能进来。
他们三人均耳力过人,静坐片刻后,周围房间里的对话稍一用心便一清二楚。
这晚是秋巡第一日,按照应游朔说的,城内的官员和富商都应好好藏着,以免惹火烧身,但楼内却比前两日热闹一些,零星也有几桌客人。
其中一桌聊得尤其大声,说话的几人似乎喝醉了,越来越口无遮拦。
其中一个男声不平道:“今个真是委屈屈大人了,那位怕是比传闻中还要铁面无私呢,下官敬你一杯。”
另一个嗤笑一声:“什么委屈不委屈,官大压死人。屈某应该感谢他只是奚落一番,若是再看我不顺眼一点,向上面吹吹枕边风,我这一家老小都得去寺庙里求一场超度法事了。”
甘棠听出那位屈大人的声音,正是下午受他质疑的荆陵城城守,另一人则没听出来,估摸下午不在列或没有说话。
只听那不知是谁的人继续道:“大人说得是,长了那么一张脸,难怪哪怕是个阉人,也能靠卖屁股上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