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催雪
正月里的剑村阴雨绵绵。
荣景年坐在房檐下,已学会自己泡茶,撇去浮沫静心闻了闻升起的香气,对院中铿锵有力的刀剑硬碰声充耳不闻,依稀有了一点大师风范。
“诸位,楼某已解释过,天星魂月楼从未派过任何人对贵派出手,若几位再不收手,别怪楼某不客气了。”
楼秉天握着带剑鞘的单剑,对东倒西歪躺满小院的寻仇者说。他的剑仍未出鞘,不过出手狠辣,专挑人的麻穴痛穴出手,几招的功夫来人就被放倒一片。
地上一领头模样的壮汉怒道:“呸到你姥姥家!若不是你们杀了送信的老五还会是谁?先是挑我家分堂,再杀我家信使,下次是不是要上门屠我全楼的人?可怜老五的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他过年,他却一剑穿心倒在雪地里……”
楼秉天听得皱眉,收起剑说:“贵派那位叫老五的兄弟年前的确来过这儿,夜半送信还惊扰到楼某的客人,不过他送完解开误会就回去了,不信可问当晚被骚扰的证人。”他抬头对荣景年喊,“荻弟,快来给为兄做个证人。”
壮汉又啐了声:“你们都是串通好的!如今死无对证,谁知道真假?”
荣景年品口茶,对自己的手艺赞不绝口,听到楼秉天喊他,蹙了下眉,还是悠然起身,负手对院中道:“这个证人,本公子倒是可以做,信不信就在你们了。”
楼秉天接道:“这位公子姓筠,是位世家子弟,断不会是我楼里的人……”
外出买菜的坐月提着菜篮走进院里,见满院躺倒的人惊呼自己回来晚了。
“怎么专挑我不在的时候来!”坐月气愤道,问楼秉天,“这次是干什么的?”
楼秉天告诉她来送信的那个青沙浮叶楼的信使死了,然后问那壮汉:“那位老五的尸体是在何处发现的?”
壮汉道:“就在离剑村不远的丽县渡口!刚从剑村出来就被你们杀了!”
坐月惊道:“会不会是陷害我们挑堂的人干的?真够狠毒!”
楼秉天点点头:“我也有此猜测。这次你送他们回去,让卧月和抱月先和叶楼主说一声,我去查查看到底何人所为,有了眉目就去找她。”
坐月领了命,在院中跺一脚,让地上躺着的青沙浮叶楼的人起来,那些人自知不是对手,骂骂咧咧揉着伤处站起来。
楼秉天拱手道:“各位,这次就让我座下的月使护送你们回去,烦请禀告你家楼主,楼某查清后自会带证人向她解释。”
坐月同那六七个人一起离开后,楼秉天让荣景年也去收拾东西。
荣景年想既然他们主仆二人都走了,自己一个蹭饭蹭住的人是没什么理由再留下来。虽然外面仍然阴冷,不是上路的好时机,但主人家开口赶客了,他也只好走人。
他打好自己的小包袱,正要和楼秉天告辞,楼秉天却一脸自然地对他道:“之后怕是要耽搁荻弟的行程了,请荻弟见谅。”
“嗯?”荣景年眨眨眼,“本公子这就告辞了,不耽搁。后会有期了。”
楼秉天诧异道:“荻弟真会说笑。刚刚那几个寻仇的人你看到了罢?我派如今蒙受不白之冤,荻弟是目前唯一可以证明我们清白的证人,岂可一走了之?”
荣景年笑了下:“可刚刚人家都说了不信啊。”
“他们信不信不重要。”楼秉天也笑,“叶青衣相信就行。”
荣景年收起笑容,敛色道:“你要我跟你去见青沙浮叶楼的楼主?”
楼秉天欣然说:“正是。但我们先不急去京城找她,你先跟我去趟郗月城,我要亲自调查是谁动的他们分堂,查到了,杀害信使老五的凶手也就基本水落石出了。”
荣景年看着他道:“计划不错。可惜,我不能跟你去。”
楼秉天没说话,仍是一贯的兴味表情,等他说下去。
荣景年继续道:“你该知道我也是有事在身,要去江南春陵城,和郗月城是两个方向,不能跟你去。”
“你要找上古名剑不急于这一时,等你帮我派解决完眼前的麻烦,我自会帮你一起找,肯定比你像无头苍蝇乱转快得多。”
“楼主好大的口气。”荣景年越听越不耐烦,冷笑道,“在你眼中,别人的事都不急,都可以等,只有你的事最紧要。我可去你的,你怎么知道我不急?”
“你若是急,还能等到现在?”楼秉天仍旧淡笑着,“要不是我催你,你怕是要等到春暖花开,去江南赏景踏青罢?”
荣景年一听暗暗握拳,对他咬牙瞪眼。虽没他说的夸张,却也相去不远。被戳穿心事,荣景年没好气说:“我若执意不去,你还想把我绑走不成?”
楼秉天笑望着他,一脸“有何不可”的坦然,显然就是这么打算的。
“你!”荣景年从他笑得很欠的脸上看不出他是不是认真的,如果是的话,以两人悬殊的武力差异,他就只能就范。想到自己身份显贵,如今落魄却也没到受制于一个江湖人的地步,便不想再掩饰自己的身份,厉色道:“光天化日强行掳人,你可知道我是谁?”
“呵。”楼秉天无所谓笑了下,走到他刚用过的茶案边,倒了杯他沏好的茶,“你说自己姓筠,恐怕是不知道姓这个姓的人,比姓荣的,也没多多少。”
他放下茶杯,上下丈量荣景年接着说:“前丞相筠海清子嗣不多,筠家后人在你这个年纪,又敢这么跋扈,还没事到处闲逛的,除了那个夺权失败的落魄皇子,也没别人了。”
荣景年心里暗暗吃惊,想不到对方早就识破了自己的身份,还敢对自己如此无礼,简直罪加一等。他瞪着楼秉天,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忿忿道:“放肆!你敢挟持本王,就是与朝廷作对!你全楼上下都得抓进官府!”
楼秉天大笑一声,摇头道:“我说殿下,你怕是没搞明白。先帝的遗诏早就昭告天下,你被封在江中郡,如今却在江南的剑村,你说你那个踩着你爬上宝座的弟弟,会不会想知道你擅离封地呢?”
荣景年在背后捏紧拳,好像手里捏的是楼秉天的笑脸。咬唇沉默好一阵,沉声道:“就是因为不能让人知道,我才没法去给你作证。”
楼秉天了然说:“这个不要紧,到时你仍用‘筠荻’这名字,官府文牒你办了罢?只要我找到证据,只要能证明你不是我楼里的人,你的真实身份不用暴露。”
荣景年默然不语,良久,说:“我知道了。”
收拾好行囊,两人连夜出了剑村,往郗月城方向赶。荣景年被人要挟着,脸色和态度比之前更差,楼秉天却浑然不觉似的,照常与他说笑,调侃他。
从丽县过去,水路加陆路约莫要走大半月。春寒料峭,水面上飘着绒绒细雨,荣景年窝在船舱里,看着锅里煮的春笋咸肉汤,被萦绕的热腾香气熏得表情软化了些,问对面的男人:“为什么要去郗月城?你是想出了什么线索?”
楼秉天随意道:“被挑的是青沙浮叶楼在郗月城的分堂,不去那儿能去哪儿?”
荣景年白他一眼,气闷说:“你最好是有什么线索,赶紧办完你的事放我走。”
汤已煮了半个多时辰,白到发黄,浓香四溢。楼秉天不再理他,拿起碗盛满热汤,惬意吃起来。
荣景年怒道:“手真欠,本公子看了半天凭什么你先吃!”
船行至一处津关,远远便见前面停了好几艘形制相同的江船,都盖着黑色油布,每条船上前后立着十数名煞气十足的跨刀守卫,警惕四望着,等待通过官兵的查验。
楼秉天放下汤碗,低身走到船头,眯眼仔细望过去。
荣景年见他忽然变了脸色,皱眉继续喝汤,却把他盯得很紧。
船队中领头一人上岸向官兵呈上过所行文,以及一枚油润光滑的竹节。官兵看完行文,没开船查验便挥手放行,守卫们利落跳下船,有条不紊将船上裹着油布的木箱搬到岸上,津关另一侧泊着数条平底河船,看样子他们是要把货物都搬上去。
“你在看什么?”
荣景年不知什么时候凑到楼秉天旁边,低声问。
楼秉天仍盯着前面对他说:“跟船家说我们要改路线,不去郗月城了,之前的银两给船家结一下。”
荣景年满脸不可思议:“你在使唤本公子?”
楼秉天终于转头看他:“你是没带钱还是不会结?快点,没看见他们快走了么。”
荣景年气极反笑,却见楼秉天少有的沉着脸观摩岸上装船的一举一动,猜是有了线索,便先咽下这口气,匆匆去和船家结帐说明情况,日后再跟楼秉天算总账。
他二人也拿出过所通过检查,戴上斗笠,指挥船家远远坠在那支新船队后面。
河船小一些,数量比之前多了近一倍,船头插上黑旗,船身依然压着黑色油布。换船后守卫也换了批人,人数似乎也更多了些。
荣景年讶道:“做派跟官府的转运站一般,江船不入河,河船不过江,转换的节点上守卫也跟着一起换……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楼秉天目不转睛回说:“是书绝笑忘楼的押运队。”
荣景年又问:“你怎么知道?他家不是做银号的吗?”
“黑旗是他家的标志,之前检验过所时递的竹节也是他家信物之一,可到他们的银号兑换银钱。”楼秉天看着荣景年道,“他家是做茶盐生意起家,发达了以后改做银号,原来的生意没丢下,还扩展了不少。”
荣朝立国后为恢复生息,盐、铁、茶、酒四项最暴利的民生中,除铁一项外,其余三项均不限制私营只收薄赋,因此民间有不少富可敌国的龙头巨贾,书绝笑忘楼就是其一。生意做得大,每月都有大笔贵重货银往来运送,为保障安全,便成立了专职的武装押送队,所有成员都是精挑细选的武林高手,加上雄厚的财力,慢慢就成了有名的江湖门派。
荣景年回想了下,笑道:“起个风雅的名字,其实最唯利是图。看他们之前的船,应是顺江从西边来,有可能是郗月城的方向。看你这么上心,莫非是怀疑他们?”
楼秉天颔首道:“不错。书绝笑忘楼虽然名气不小,但重利之下还是有不少人打起劫路的主意。如果他们能插手漕运,借官府运输之便,带上自家银货,会安稳许多。”
荣景年想起什么似的道:“而且那时剑村里,也有不少他们的人。半路截杀,非常方便。但跟着这队人就能找到证据吗?”
“我听说青沙浮叶楼分堂被挑时,堂里新到的一批货被一起劫走了。那种规模的货物没法凭空消失,谁知道被藏在哪儿呢?”
荣景年了然点点头,盯紧了前面的车马,不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