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盛乐城
被艳羡“太好命”的当今天子伏在御案前,提笔快速写了封密函,盖上火漆,由飞骑信使一路送到镇守北疆的三弟荣景人手里。
荣景人带师父原开汧从京城回到他戍守的封地安北郡盛乐城,已近三月。铁勒部族似是被荣景人打怕了,这段时间相当太平。
原开汧第一次来北疆,被荣景人带着到处逛了逛,见盛乐城虽地处北境,却三水环绕,水草丰美,除了风沙大了些,寒冷了些,其余吃穿用度都还不错,便放下心,督促荣景人尽快建府。
荣景人其实不太在意这些荣华享受,他平日多在军署或校场带兵,有了府邸也不会常住。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原开汧既然和他一起来了,就算他不需要舒适,总归是不能委屈师父的。于是就借口军务繁忙,全交给原开汧让他按照自己的喜好去建。
这几年北疆驻军不仅平定了漠南,还扫荡了漠北的大片土地,荣景人受命在这边建立都护府,以便巩固统治,防止铁勒回侵。另外还要开垦军田,供应驻军口粮。所以荣景人倒也没说谎,开垦建设不比行军打仗轻松,他一回来就常常忙得见不着人,的确没时间管建府的小事。
原开汧开始和他一同住在城西的军署中。盛乐城在边塞虽是个大城,但比王京城还是差得相当远,无法以京中的标准新建府邸。为了省时省力,原开汧在城内收了一处旧宅,在其基础上修葺扩建。
旧宅原属一位边境富商,后来两境频频作战时举家搬走,如今太平了也不打算回来。宅子才建了没多久,是个四进的大宅,屋舍很新,两旁还有偏院,宅后是大片的马场和菜地。原开汧一看正合适,接手过来收拾一个月就能住了。
他去找荣景人商量搬家的事,荣景人正被团团围着听取都护府的几处驻点和烽燧的施工进展,外面还有屯兵兵长等着找他报批账目准备春耕。原开汧便在一旁安静等着,过了一个多时辰等人渐渐散去,荣景人才看到他。
“师父等了很久么?”荣景人把人都打发走,唤原开汧到近前,皱眉问。
原开汧摇摇头,笑道:“以前只见你调皮,现在见你调兵遣将,真是威风。”
荣景人也笑了下,得意道:“这算什么调兵遣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等真打仗时见我在前面冲锋杀敌,才是真英勇帅气。”
原开汧见夸他几句便尾巴翘上天,孩子气十足,配他一身皮甲和高大的块头倒有些反差的可爱,不禁笑容更深,说:“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新府都收拾好了,可以随时搬家了。你的东西若是自己没空搬,我便先替你搬过去归置一番,有什么要的不要的先分好,我拿过去。”
荣景人背着光,一低头,眼神有些模糊不清,看了原开汧片刻,低声道:“师父真好。”
原开汧失笑:“多大了,才知道师父的好?”
“不,一直都知道。”荣景人看着他走近一步。
原开汧本想开个玩笑,却见荣景人的神色越发郑重,不由感到些古怪,愣了下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荣景人及时回过神,退回半步,无事般说:“我没什么东西要留下来,劳烦师父都带过去罢,随意放置就行了。”
原开汧点点头,本来想问他可有空等下一起去伙房用饭,此刻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恰好有通传兵呈上宫里的加急密函,原开汧便顺势退了出去。
走出屋门后,他回头看了眼。荣景人已拆开密函,皱眉读着,不知是什么内容,读完神情比刚刚还要暗沉烦闷,抬头往门口处看了过来。
原开汧想进去问问他是什么事,他能否分担一些,却在和那对如狼似豹的双目对视上时莫名产生了股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怯意,最终只朝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先走了。
过了小半月,原开汧终于收拾妥当,择了个良辰吉日放了挂炮仗,在新布置的偏厅摆了桌家宴,就算彻底搬过去了。
这段时间荣景人更忙了,两人每次只是匆匆打个照面,连好好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原开汧备好酒菜,等荣景人回来。他近日总有种不安感,怀疑荣景人是在故意回避他。
其实,从两人一起从宫中出发前往北疆的路上他就有这种感觉了,当时只当自己多心,但到了北疆后,除了头两天荣景人骑马带他到周边地区看了看连绵的草原风景,之后一直到现在,两人连好好同桌吃饭的机会都没有几次。后来一直是荣景人手下的副将带他熟悉城中街铺,告诉他当地的风土人情和饮食习惯,介绍当地的牙郎带他找房。
荣景人虽然忙,但也不至于忙到这种地步罢,不是正处于休战期么。
原开汧百思不得其解,不懂荣景人有什么理由要回避他。开始他以为自己想多了,但下午他没找到荣景人,托那位副将转告今晚是乔迁宴时,副将明明告诉他荣景人巡视完城外在建的烽燧就回去,不会太晚的。
原开汧叹声气,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他刚搬来,在这边没什么相熟的友人,荣景人的朋友都是军中人士,他也还不熟,因此没有冒昧请外人来。只有他自己对着满桌菜枯等。
又等了一刻,正想着要不要把放冷的饭菜拿去热热,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荣景人掀开挡风的棉帘,一身寒霜走了进来。
荣景人本是可以早点回来,无奈天气干冷,一处驻点意外出现火情,尽管士兵们训练有素,也花了近一个时辰才灭完火清点完损失,万幸没点着粮草也没人伤亡。
他紧赶慢赶回到只来过一次的自己的新府,见原开汧独自一人守着一桌菜,登时愧疚得不行。
他脱下麾衣,交给府里新雇的一名小仆,忙道:“刚有处仓储起火,一直折腾到现在,让师父久等了。”
原开汧听了终于放下心,觉得自己是有点疑神疑鬼了,让小仆去把烤肉和羊肉汤端去热热,自己递给荣景人一直温着的热酒,让他暖暖身。
荣景人灌下一大口烧酒,看看桌上的菜,有当地粗犷的荤菜,也有偏江南口味的精致素菜,笑问:“这些都是师父做的吗?”
“我哪儿做的了这么多。”原开汧摆手,“不过这两样是我做的,好久没做了,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他指了指当中的干贝冬笋瘦肉羹和蜜汁鸭胸。以前在宫里,有时深夜荣宗霖会去找他喝酒,他住的院落很大,带后厨,荣宗霖怕他思念家乡味道,给他备了单独的御厨,他偶尔也会自己下厨做菜。
荣景人各夹了一筷,暗觉自己也有了以前父皇独享的师父下厨的待遇,不住点头。
“其余的都是新请的厨工做的。”原开汧对荣景人解释。
城中的居民不少是随参军的亲属一同来到边疆安家,牙郎介绍给他一户从江北郡过来的人家,儿子在军中当兵,父母和娇妻正在城中找活计,父亲以前是酒楼的大厨,很会做菜。原开汧便让他们一家住到后面的偏院,母妻洗衣打扫,平时不到前面来,前院由管家和两名小仆打理,另外还有专职的马夫和菜农。府中除了他二人也没有女眷,这些人手暂时够了,日后若有需要再慢慢添补。
荣景人吃着师父烧的菜,对师父的安排十分满意,暗想这些事由妻子来做也不过如此,果然让师父一起过来合适极了,不由对出这个主意的荣景瑞生出些感激。他一时忘形,握住原开汧放在桌上的手。
“这些日子真辛苦师父了,让师父一起来真是太对了。”好在荣景人及时醒悟,只轻轻握了一下就放开,倒也不算失礼。
原开汧不疑有他,问道:“这些菜是不是也冷了?一起拿去热热罢?”
小仆把两道荤菜热好端上来,闻言准备把剩下的也端下去。
“不必了。”荣景人制止道,“师父一直等着想必也饿了,军中有一种快行吃法,把饭菜都放进热汤里像杂烩菜那样,又热乎又好吃,还省时省力。师父不妨试试。”
原开汧点头道好。他见荣景人这般开心,说什么都觉得极好。
两人便盛了些菜到羊肉汤里,热乎乎吃了起来,相视一笑。
饭后下起细雪。两人出了偏厅,穿过一道月门走向后面的堂屋。原开汧提着灯笼对荣景人道:“天黑了,明早再带你好好看看。”
他们先到荣景人住的主院,荣景人不放心道:“先送师父回去,一会儿我自己回来就行。”
两人便往里又走了一进。
院里亮着石灯,照出纷落的细雪。北地冬季没什么景致,院子里光秃秃的,夜里连成蒙蒙的黑暗。原开汧走到屋前对荣景人笑道:“我先暂住着,等以后你有了妻妾,就……”
“没有妻妾,师父放心住着。”荣景人干脆截断他,推开屋门走进屋里。
“怎么可能没有妻妾。”原开汧摇头笑道,也跟了进去。
院落在翻新时挖了地龙,屋内也烧着暖炉,桌上亮着盏小灯。荣景人点亮榻旁的灯架,环视一圈,满意点点头。虽不如皇宫雅致奢侈,但也温馨舒适。
“我走了,师父歇息罢。”
“不呆一会儿吗?”原开汧提起炉上烧的热水倒进杯里,听到荣景人马上要走,有些失落道,“戌时还未过,本来还想和你说会儿话。”
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没什么朋友,相熟的人只有荣景人一人,独自呆久了难免寂寞。
荣景人恍然想到这层,不由怪自己大意,只顾自己守礼疏远师父,却忘了师父算得上是背井离乡和自己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举目无亲,只有自己一个熟人。
想到自己是师父眼下唯一的依赖,便感到难言的满足和窃喜。于是脱下外袍挂到门口的衣架上,挽回道:“师父若不嫌晚,那我就留下来多呆会儿。”
“就是嘛,总觉得我们师徒好些年不见,有些疏远了。”原开汧把茶杯放到卧榻的矮桌上,坐下来,拉拉荣景人,让他也一起坐,“你以前可很爱粘着师父的。”
“现在也爱。”荣景人对师父的任何碰触都十分敏锐,便坐到矮桌的另一侧。
原开汧笑了下,反驳道:“有吗?我们都多久没坐下来好好说话了,记得你小时候常跑到我的院里来过夜,让我给你讲江湖传说。”
荣景人心里一动,想起收到的荣景瑞发给他的密报,里面虽然有些语焉不详,却很肯定的让他多向原开汧打探父皇以前和原门的交往。他自己也很好奇父皇和原开汧是如何相识,原开汧又是如何暗中相许的。以前他不让自己多问,是怕自己受不了妒火攻心,如今他自觉已饱受历练,不像过去那么莽撞,现在又有皇命加身,可以适时问问了。
他向原开汧看过去,不动声色问:“是了,师父到现在也没讲过,和我父皇是怎么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