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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岁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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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村位于多水的山中,冬日难得看见晴天。铁铺的火炉烧得旺,院子里十分暖和,没多久荣景年背上微微冒汗,舔了舔了干涩的唇对剑师道:“请问近年村中可见过神兵出世,或者……可有人用神兵重铸他剑?”

    荣景年说完,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的问题乃是这一路深思熟虑的结果。荣景年仔细想过了,皇室的宝剑流落江湖二十余年毫无波澜,不是被人藏了起来,就是秘密重铸,以其他利剑形式现于江湖。虽然后者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来上古神兵多有传奇色彩,出世便能统领江湖,尤其这几十年江湖乱世,群龙无首,若有哪派得到神兵一统天下武林便指日可待。二来名剑重铸风险颇高,稍有不慎整把剑便会作废,得不偿失,非铸剑宗师不能完成,所以万一有人铤而走险,剑村就是不二之选。

    荣景年问得得意,面上却不显,沉着脸等剑师回话。

    剑师扫他一眼,而后道:“我没有见过。”

    荣景年略一思考,他的回答有些吊诡,只说自己没见过,没提整个村里有没有出现过,其他人是不是知道。便追问:“那可曾听说过?”

    剑师不置可否:“神兵重现的传言每隔几年就会出现一次,如今的江湖,想搏出位的人太多。”

    荣景年知他说的是实话,要把传言一一查过来根本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想了想又问:“那新的可传世的利剑近年有哪些?”

    剑师和徒弟同时沉吟,徒弟道:“新的名剑要说多也没多少,说少也着实有几把呐。”

    荣景年按捺着不想听废话的表情,拿出十足的耐心问徒弟:“烦请兄台详说一二。”

    徒弟道:“远的不说,单是前几年,先后就有两把利剑出世。稀少的镔铁铁精,谭宗师亲手打造,在江湖上的震动不小罢,楼主?”

    楼秉天轻咳一声,痞笑道:“好说好说。给我的座下月使锻的小剑,换来几分薄名罢了。”

    徒弟也笑:“楼主这么谦虚,不怕谭宗师听到以后不给你锻了嘛。”

    楼秉天道:“呵,宗师离开这些时日了,以后能不能锻上还真不好说。”

    徒弟说:“躲清静而已,楼主来了,宗师也快回来了罢。”

    楼秉天纳闷:“躲谁?我们坐月吗?竟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不是。楼主好久不来,地方都要让人占啦。”见楼秉天难得一脸正色,徒弟继续道,“坐月没和你说吗?书绝笑忘楼的人见宗师给你造了这许多剑,也来凑热闹,可真是财大气粗呢。”

    楼秉天忖道:“怪不得这个时候了,还有不少外人在村里徘徊。”

    荣景年听着两人的对话已经完全偏离找剑的主题,忙插问:“除了这两把,可还有别的?”

    “别的?”徒弟陷入思索,少顷一拍手,“再往前还有两把!喏……”他伸手一指楼秉天,“就在你眼前咯。我记得是更贵重的深坑陨铁呢,对吧楼主?”

    荣景年无语望向旁边,眼神奚落楼秉天碍事,再追问道:“别的没了?”

    剑师答道:“再有就是皇宫大内下的单,就不是能随便说的了。”

    荣景年默然。皇宫订的剑逃不开他的耳目,如此显然是没有更多消息了。

    走出铁铺,楼秉天见他脸色不好,问他还要不要再去别的铺里问问。

    荣景年摇摇头,剑村就这么大,有点动静谁都会知道,况且刚刚那位剑师气度不一般,且直呼谭宗师的名字,想来辈分也不会低,他们都说不出更多,料想别的铺子不会更好了。

    他叹声气,不过还好剑村只是他目标中的一站。剑村离原门不远,如果这里没有收获,之后他打算再去原门碰碰运气。毕竟二十多年前荣宗霖游历江湖,走得最近的就是原门了,虽然曾经呼风唤雨的第一大门派如今几乎全门退隐,努努力总能找出一两个当年的故人罢。

    他恹恹地跟楼秉天回到住的小院,飞奔出来的坐月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谭宗师回来了。

    谭渊年近六旬,已经须发皆白,常年呆在火炉边上,脸色红润,虽不高硕却十分精干。见到楼秉天高兴道:“前年过年时我立誓说,再打十把就收手不干了,本来还担心是不是到进棺材都打不完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送来了。”

    “宗师哪里话。”楼秉天笑回道,“只要宗师想,求你打剑的人岂不多得是。”

    他意有所指向院外扬扬下颌。

    谭渊皱眉说:“你说书绝笑忘楼的人?他们倒是恨不得让我用金子打,好的铁精哪是那么易得的,这几十年怕是要开采尽了,听说他们竟打起重金收购名剑重铸的主意,你可小心点。”

    荣景年听到“收购名剑重铸”时双眼亮了一下,然后又暗了下去,同谭渊打声招呼就回到自己屋里,不会儿听到关门声,几人脚步渐远,大概是去谭渊的铺里铸剑去了。

    转眼到了新岁,荣景年打算过完年暖和点再去原门,因此一直赖在楼秉天这里没走。

    这些天楼秉天和坐月忙着铸剑,只剩他一人在小院里。山中的湿寒气无孔不入,能钻进骨缝里,荣景年孤零零抱着棉被坐在床上,十分怀念王府里的地龙和暖炉,这偏远的乡下地方只能用手炉和脚炉凑合,不禁又有些悲从中来,自己真是孤苦伶仃,没人疼没人爱。

    他懒得下床,早上随便对付了点昨晚的剩菜,窝在床上直到下午只喝了壶茶,正饿得头昏眼花,楼秉天推门进来,荣景年像终于找到出气对象,撇嘴喊道:“都什么时候了,快让你那婢女去烧饭。”

    “坐月不是婢女。”楼秉天带着一身寒气在床尾坐下,不客气地拨开荣景年,在脚炉上烤手。

    堂屋最暖和,他们迁就荣景年不愿出屋,都是在他这里摆桌用餐。

    荣景年哼了声,白他道:“有什么区别?不都是用来服侍你的?”

    坐月像个野丫头,很难使唤,对荣景年的威逼利诱无动于衷,只听楼秉天的话。

    楼秉天暖和了些,脱下外袍,接着说:“她是我座下月使,负责收剪外派,安帮立会。她求剑心切,才愿意在剑村给宗师当两年帮手,做点杂事。”

    荣景年听了嗤笑:“说的好听,不就是你的打手。”

    楼秉天扬眉:“你要这么想,也可以。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了,我不在时,你最好别惹她。”

    “哼,说的本公子多乐意与你们为伍似的。”荣景年指指茶壶,示意楼秉天去烧水,“过完年本公子就要告辞了,到时你求我我也不会留下来。”

    “呵。”楼秉天笑道,“那最后几天,就给你蹭点好饭罢。”

    外面一直阴云密布,似要下雪,不到掌灯时分天便黑了,村里渐渐响起喜庆的炮仗声。

    坐月忙着铸剑,没备下太多年货,晚上只端上一盘白汁蹄膀,一大锅热腾腾的黄鱼汤,并几枚醉糟蛋和些腌瓜酱菜下酒。

    荣景年饿得狠了,顾不得寒酸,端起汤碗先喝了碗热汤。汤里放了很多雪里红,热气和香气升腾,一碗下去额头开始冒汗,竟觉十分满足。

    “小心别把舌头吃下去。”楼秉天笑话他。他给三人倒上酒,举杯道,“今天终于大功告成,恭喜小丫头有自己的神兵利器了。”

    坐月和他碰杯,喜笑颜开:“楼主你说你是不是偏心?卧月姐姐和抱月姐姐一个负责收人,一个负责收钱,平日用不上刀剑,你却先给她们铸,我才是刀光剑影里给你拼杀的,你竟然拖到最后!”

    楼秉天夹了片蹄膀,不以为意道:“你这莽撞劲还需要磨练,太早把利刃给你没好处。”

    “哼,早晚被你磨得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滑。”

    荣景年皱眉:“你们楼主难得说对一次。这么粗野,吃着饭提什么茅坑。”

    “嫌我粗野那你不要吃我做的饭。”

    “我看你是还没磨砺够。本公子吃你做的饭是看得起你。”

    “你这软脚公子!”

    楼秉天按下坐月挥起来的拳头,对荣景年道:“她现在有神兵了,你可不要惹她。”

    荣景年哼了声:“什么样的神兵?拿出来本公子鉴赏下。”

    “本来一直嚷嚷着铸剑,结果开炉了又想打刀。”楼秉天直摇头,“也就宗师好脾气,要什么给你做什么。”

    坐月边喝汤边道:“剑虽然好,但砍起来还是不如刀得劲。”

    “你听听。”楼秉天失笑,“你这脾性的确更适合刀。”然后想起什么问她,“书绝笑忘楼的人都被你打跑了?”

    “有几个还在街上晃悠呢,不过不进宗师和我们的院子,我也懒得理他们。过年都不回去,不知道想干什么。”

    “最近我们和青沙浮叶楼闹了些误会,你下手轻点,别再树敌了。”

    “知道啦。”坐月咕咕喝汤道。

    外面的烟花爆竹声越来越响,透过窗棱依稀可见被烟火映亮的夜空。坐月拿来的两坛老黄酒不知不觉见了底,桌上简单的年夜饭也吃得七七八八。

    坐月酒力不怎么样,酒品却还不错,喝多了什么也没说,一闭眼趴桌上呼呼睡了过去。热闹的饭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楼秉天没事嚼两粒花生米,就一口酒,望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的雪花发呆。

    这顿年夜饭大概是荣景年有记忆以来吃过的最最简陋的一顿,不过吃完暖洋洋的,心情竟比以往在宫里要好一些。

    “我最不喜欢过节,尤其是过春节。”

    灯火昏黄,荣景年浸在浊暗的光线里,看起来有些醉眼朦胧,对着楼秉天,或者对着空气,寂寂说道。

    “我父、父亲有很多妻妾,我娘是正室,却是最不受重视的。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年过年,他再不来看我们。家里的正宴散席,他就和最宠爱的妾氏还有最宠爱的次子,去他们的院子里共享天伦。我和我娘对着冷清的空屋……也真是奇怪,屋里那么多下人,竟和没人一样冷清……安安静静的,没人说话。”

    他越说越出神,陷进回忆里,眼神迷离。

    “后来,他那个宠妾死了,他听信流言,以为是我娘害的。呵呵,可惜了我娘的大度贤惠,数年同他一起吃斋念佛,最后还是被当成幕后凶手……”

    “等我父亲也死了,家里的好东西都留给了我弟弟,一点都没念想过我……你说得对,他就是命好……”

    灯光照着他脸上的水痕,他像浑然不觉,端起空杯一饮而尽。

    楼秉天拍拍身上的花生米碎屑,给他把空杯倒满,不在意道:“不喜欢过就不过,像我,从来不过年。”

    荣景年瞥他一眼,擦干脸上的泪,自言自语道:“以后我想过都过不了了……一父所生,为什么这样不公平……”

    “公平?”楼秉天似也开始酒气上头,冷笑道,“你道我为什么不过年?我娘就是过年时死的,那年我十岁,我那从没见过面的爹远在他乡搂着别的妻室一无所知。”

    炮竹声过了最热闹的时段,屋内只闻楼秉天的声音,越来越高。

    “我娘不是明媒正娶,背着家里人生下的我,那时我爹赶着回家继承家业,连我娘有了我都不知道。我娘家里家教甚严,断不容许这种有辱门风的事,我娘偷偷从家里搬出来,痴痴等着我爹回来,等到的只是他在家乡娶了一房又一房,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多我一个无关紧要。”

    “我娘死了以后,我就成了孤儿,虽不至于流落街头,但也没什么两样。不想被我娘的家人找到,每天东躲西藏,去不同的道馆里偷师,有次不小心被发现差点喂了狗。”

    “公平?”他指指睡着的坐月,“我捡到这丫头的时候,她还不到十岁,在街上和几个半大小子抢剩饭吃,咬得那些人不敢上前。”

    坐月似有所感,挥开他的手,换个方向继续睡。

    楼秉天抬头,对荣景年笑道:“守着空荡荡的大屋和满屋下人,真凄惨啊……”

    “人各有命。”荣景年也趴到桌上,迷蒙的声音断断续续,“但同是一家人,为什么他那么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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