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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花雪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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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荣景瑞照例在内朝殿呆到打更。

    每年九月,吏部考功司要对内外官吏完成当年的考课,并根据距离远近分批将考解簿发送回京。

    荣景瑞看完新呈上的一批簿状,对岁末的人员迁调有了些计较。刚合上想让甘棠摆驾回寝殿,就见甘棠两手端着一个盖着黄巾的乌木托盘向他走了过来。

    “这是……”托盘举到眼前,荣景瑞抬眼问道。

    甘棠一手托着木盘,一手撤掉上面的黄巾,露出下面一排一排刻着朱字的金牌。

    上面刻着的都是后宫嫔妃的姓名。

    荣景瑞轻轻挑眉,勾唇问:“可是累着小棠了?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

    甘棠垂眸,灯光在他眼下投了片小小的阴影。他抿了下唇,低声道:“宠幸后宫,雨露均沾,是历代帝王的职责……”

    荣景瑞看了他片刻,见他不肯和自己对视,便也看向木盘。视线扫过一行行名牌,随意问道:“怎么很多名字朕都没有印象?”

    “除了东宫的姬妾,还有些是搬过来后朝中官员和番邦使节新送来的。有些妾室自幼就被悉心栽培,不远万里送到陛下身边盼望蒙受圣恩,陛下却都还没有见过。”

    灯影下的红唇开开合合,甚是好看。荣景瑞听得三心两意,如果不是登基那夜听到甘棠的醉话,荣景瑞想他现在说的八成会让自己十分生气。

    被万人渴望的帝王大人面上波澜不惊,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伸手在木盘上逡巡,做出挑选的样子,最后停在一块金牌上正要捡起,木盘却忽地低了下去,名牌从他指尖溜走。

    甘棠轻身一旋,转身背对荣景瑞,把木盘护在了怀里。

    身后传来一阵肆意的笑声。

    甘棠低下头,羞愧得耳尖都漫起红潮。

    荣景瑞一把将他拉进怀里抱紧,夺过他手里的木盘扔到案上,低声威胁似地问:“朕就想翻怀里的这块牌子,给不给翻?”

    甘棠抿紧嘴唇,没有马上回答,又羞又愧,十分为难的样子。

    荣景瑞不再给他时间,直接把他翻转过来,让他跨坐在自己腿上,额头抵着额头。甘棠眼底亮着水光,哑声对他道:“这样不行……后宫的嫔妃都在等着陛下,陛下的垂青是她们唯一的希望和奖赏……”

    “谁说不行?朕辛劳一天,也想要自己的奖赏。”荣景瑞捏着他的下颌,回视他毫不在乎道。

    甘棠的双眼蓦地睁大了,闪过些惊慌失措,还有难以察觉的欣喜。

    荣景瑞看到他的神色,心下有些得意,揽紧他的腰,就要得寸进尺地贴上去。

    甘棠伸手隔开他的唇,见他面露不豫,凑过去轻轻亲了亲他的眉眼,微红着脸柔声道:“如果可以,小棠也不想。但陛下初登大宝,朝堂内外那么多人虎视眈眈,还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

    良久,荣景瑞叹声气,把脸埋进他怀里。

    二更鼓响前,西域沃兹国进献的芙姬被抬到寝殿。

    甘棠已经不用守在门外值夜了,侍寝的妃嫔送上龙床后,他便回到旁边的朵殿安歇。他耳力好,两殿离得又近,夜深人静时分,寝殿里的动静模模糊糊传到他耳中。他渐渐没了睡意,从中分辨出荣景瑞的声音,一点点听着,自己也没发现他在暗中比较与同他一起时有何不同。

    许是想起一些画面,身子慢慢热了起来,尽管前一晚他们几乎做到天明才分开。

    甘棠闭上眼,手滑进薄被里,学着荣景瑞的样子,摸上他喜欢流连的部位,却怎么都找不到那种火热战栗的感觉。手指渐渐停下来,最后环抱住自己,轻轻叹了声气。

    甘棠忘了自己怎么睡着的。他睡得很浅,身后的男人一贴上来,他几乎马上就醒了。

    “唔……陛下?”

    迎面被咬住唇狠吻了下,甘棠闻到了点潮湿的沐浴后的味道,不禁蹙紧眉。

    大概误会了他的意思,荣景瑞笑道:“冲过澡了,没有别人的味道。”

    “……这么晚浴堂还有热水么?都入秋了冲冷水怎么行。”

    “不冷。”荣景瑞拉住甘棠的手,摸向自己胸口,然后越来越往下。“看,热得很。”

    甘棠像烫到一样想收回来,却没被放开,入睡前一直找不到的火热感觉现在一下就窜上来了。

    朵殿里的床狭小,荣景瑞又分外高大,两人紧紧挨到一起,似夹在床帐与墙壁之间。

    “别睡了,陪陪朕。”男人低头拱进他颈窝诱哄道。

    甘棠环上他的脖颈,闭眼迎了上去。

    万事开了个头,之后宠幸后宫便像太极殿百官云集的隆重早朝,每月朔望日例行公事般各有一次。

    待到冬日岁末,两位嫔妃先后传出有孕的喜讯,每月两次逐步改为每月一次,后来连这一次也拖拖拉拉推三阻四,不知不觉就一次也没有了。

    眼下年关将至,不少地方大员应召回京述职,参加在太极殿举行的新岁前最后一次朝会。

    腊月十五一早,身着各色鲜亮袍服的文武官员被礼官引进殿,殿内张着彩旗,左右各立一排带刀侍卫。百官分班排列站定,荣景瑞在内侍簇拥下临朝就座。

    九声鼓乐后,朝会正式开始,官员们按照品级依次出列汇报。因为年初的水情治理卓有成效,景世元年,各地风调雨顺,粮产丰收,运进京的漕粮再创新高。上下一片祥和,眼看到了朝会的尾声,站在左列第二位的吏部尚书严铮突然出列上前道:“臣有一事,涉及君侧安稳,不得不奏。”

    殿内悄无声息,荣景瑞居高临下,下面每位官员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扫了眼站在后排看似恭敬垂首实则暗中悄悄打量他的两名武将,沉声回道:“准奏。”

    严铮拱手俯身禀奏道:“臣近日查明,御前一品总管甘棠乃是前灵王旧部万良臣之独子。”

    他的话如石子投入湖面,在整齐肃穆的百官中掀起一阵静谧的波澜。

    荣景瑞抬眼,严厉的视线扫过大殿,最终锁在严铮身上,殿内压低的抽气声被震慑住慢慢消失。

    严铮仿佛浑然不觉,继续道:“当年万良臣牵涉进灵王谋反的大案里,全家男子被判流放琼台,妻妾等内眷被收入教坊司充作官妓。其妻魏氏怜独子年幼,怕挨不过流放的长路,因此将时年六岁的独子扮作女孩,买通收押的小吏一齐进入教坊司内,后来魏氏不甘受辱,在坊内自尽。其子被时任教坊监管使的贺喜看中,令其化名甘棠带进宫里。臣已将当年的判决文书与那两年教坊司的人员名录带进殿里供陛下过目,带他进宫的内侍贺喜此刻正在殿外等待传诏,陛下若有疑问尽可传他进殿问话。”

    他说着从宽袖里取出一沓纸簿,金台下的内侍接过来呈给荣景瑞查看。

    甘棠自听到自己名字时便当场跪地,低着头脸色苍白的跪在荣景瑞旁边。

    荣景瑞无声看了一阵,诺大的殿内只听他翻阅的纸声。后来纸声也没有了,只剩仿佛悬着刀片的静默。

    少顷,荣景瑞沉声问脚边跪着的人:“万良臣真是你亲父?”

    垂首的甘棠顿住刹那,咬唇点头:“是……”

    荣景瑞合上手里的纸簿,又是一阵沉默。

    严铮抬眼看了看,问道:“陛下,可要传贺喜进来问话?”

    “不必了。”荣景瑞沉着脸抬手,“来人。”

    殿前侍卫躬身上前。

    “将总管押进天牢候审。”

    跪着的甘棠被一左一右两名侍卫架出大殿,出门许久仍能听到远去的脚步声。

    众官员面面相觑,不知是否因为太过顺利,反倒有点无所适从。

    高高坐在御座上的帝王轻轻用纸簿拍了怕手心,刀削斧凿般的面容上浮出一个薄笑,朗声对下面道:“严爱卿为了朕和荣朝江山安稳真是殚精竭虑。朕,重重有赏。”

    他一个字一个字重音道,接着唇边的薄笑散开,大手一挥:“今年五谷丰登,各地税收大涨,众爱卿都辛苦了,全部有赏!”

    他向右列队首的肖璞递个眼色,肖璞会意出列。荣景瑞笑道:“设宴款待,今夜不醉不归!”

    当日天色未暗,宴阁里已摆好桌案。受邀的各部院重臣、归京的地方官员与驻外将领陆续入座。

    宴会上菜与陪酒的侍女皆出自教坊司的内廷舞司。荣景瑞换了身鸦青黄边龙袍端坐上首,看着下面歌舞升平,官员们吃着酒菜,欣赏曲乐,旁边美貌的侍女们不住斟酒布菜,人人渐渐现出些醉态。

    一个小内侍悄悄小跑进阁内,俯身凑到荣景瑞耳边说了什么,荣景瑞点点头,内侍便退下跑开了。

    待到一曲结束,荣景瑞带头鼓了鼓掌,然后敲敲酒杯,众臣们见帝王有话要说,纷纷收敛谈笑,兴致高昂地等着看他会说些什么,或者赏些什么。

    荣景瑞举杯道:“诸位爱卿都是朝廷重臣,国之栋梁,朕先敬你们一杯。”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下面的臣子也跟着举杯豪饮,赞叹道:“陛下英明善鉴,实乃我等之幸。当真值得庆贺。”

    众臣不约再举杯,遥相祝贺。

    荣景瑞笑说:“想当年太|祖爷爷病危,父皇连夜返京,灵王三位部下各埋伏在一条抵京要道上。该算万良臣运气好,父皇走的不是他守的那条道,不然别说流放,怕是要全家问斩,鸡犬不留了。”

    坐在严铮旁边的河阳节度使姚念接道:“幸亏严尚书明察秋毫,揪出贼子余孽,不然潜伏在陛下身边,万一哪天燃起复仇之心,天知道会酿出什么样的祸患。”

    姚念曾受严铮举荐,此刻替他卖力夸功,严铮觉得他说的有些过了,向他使个眼色。而姚念掌管一方军政大权,似乎在地方威风惯了,酒劲上头,对严铮的警告视而不见,继续道:“陛下,斩草当除根,免得春风吹又生呐。”

    荣景瑞挂着的笑意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放下酒杯道:“今日之事有一点不妥。余孽若是真有谋反之心,苦心经营良久,如此光天化日群臣聚集时揭露出来,万一逼急背水一战,离朕这么近,保不准搞出什么乱子。”

    严铮刚想说什么,姚念不以为然抢先一步道:“陛下多虑了,有臣等和这么多侍卫在,区区一个余孽能闹出什么乱子,何况据臣所知,陛下也是一等一的武功高手,还能被一个阉人挟持不成……”

    荣景瑞偏过头,似在等着看他还能说出点什么。严铮却起身截住他的话道:“姚大人怕是醉了,陛下莫要怪罪。今日一事老臣盘查已久,证据确凿因而当众揭发,宫中守卫森严,臣等有备而来,有万全之策才敢如此行事。”

    荣景瑞当的一摔酒杯,冷笑道:“好一个万全之策,有备而来。看来你们背着朕密谋已久,堂而皇之公然逼迫朕做决定,如若朕不让你们如愿,你们下一步是不是要联手叛变?”

    下面的人见他突然变脸登时酒醒,却又一头雾水,惶然发现身旁陪酒的侍女已放下酒盏,虽然仍是低眉顺目笑意盈盈,但跪姿和放在膝头的双手却蓄势待发,袖中腰间隐隐现出兵器的轮廓,一副只要在场官员稍有轻举妄动便立时出击的模样。

    肖璞静静观察阁中情势。教坊司隶属太常寺,这些歌女和侍女都是肖璞精挑细选出来,暗中当作刺客培养数年,为的就是出其不意擒拿意图不轨的要员或使节。荣景瑞已经给了摔杯的信号,众仆侍都戒备起来准备行动。

    严铮等几名官员立马跪地,荣景瑞没给他申辩的时间,在他和姚念间扫了眼冷声道:“一个地方大员,一个朝廷命官,你们倒是交情甚好,私下里没少勾结罢。”

    这下连姚念也跪了下来,知道自己犯了大忌。他受严铮的提携,两人都曾是荣景年的继位支持者,私下的确有书信往来商议过此事,春天时荣景年还在他的辖区治水,这些事若深查追究起来,都是能要命的罪。

    在场有几位手握兵权的驻外将领,然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所有武将都卸了兵器才能入宫门,眼下不说阁内伺机而动的侍女,荣景瑞自己的承影卫,宫内巡防的禁军怕是已重重包围住了这里,稍有不慎马上人头落地。

    酒气全化作冷汗流遍全身,人人噤声自危,心惊胆战等着新君如何使用手里生杀予夺的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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