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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去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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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棠被侍卫押着走进一处牢门,下了石阶后意外看到站在通道里似正在等他的薛副总管。

    薛副总管手里捧着一条鹤氅,见甘棠下来笑着上前道:“天寒地冻的,棠总管快披上。”

    被他提及,甘棠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上朝的锦袍,浑身正冷得打颤。

    “交给老奴就行了,你们回去复命罢。”薛副总管遣走侍卫,比了个“请”的手势,在前面为甘棠引路。

    甘棠从没来过天牢,但也渐渐发觉他要去的地方看上去与牢狱毫无关系。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一段长长的地下通道。两侧石壁干净光滑,像是新砌的,每十步燃一盏油灯。

    走到底又是一段向下的石阶,再次踏上平地时,脚下的触感忽地十分厚实舒适,竟是铺了层厚厚的毛毯。

    前面的薛副总管回头温和笑道:“就快到了。”

    走着走着到了一堵石墙前,看似是条死路,薛副总管摸到一块墙砖,轻轻一推,石墙轰然翻转,露出后面入室的影壁。

    薛副总管躬下身,请甘棠走进隐藏的石室里。

    石室内的毛毯更加厚软,绕过影壁赫然是个宽敞的开间,有燃着灯的灯架和冒着青烟的香炉。地下本就偏暖,石室旁侧还有火道经过,室内干燥温暖,四周壁角暗藏通气的孔道。

    甘棠很快暖和起来,脱下麾衣,慢步打量着这间从没听荣景瑞提过的房间。

    “先委屈棠总管在这儿小住了。”薛副总管笑道,指指一道垂纱帘幕,“后面有恭房和浴间,桌上备了茶果点心。老奴先告退,不打扰总管歇息了。”

    石壁悄然阖上。

    甘棠完全不知道荣景瑞什么时候准备的这里,愣愣坐到墙边的月洞床里。

    地下不见天日,甘棠昏沉躺着,半梦半醒不知时间流逝。

    许是突然被人翻出陈年旧事,迷梦中甘棠回想起幼时在教坊的曲巷里被还年轻的贺喜带进宫的事。

    他进教坊时年纪尚幼,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只觉得家中翻天覆地,他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但是之前和之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却记不真切。

    恍惚好像又听到有人不断在耳边叮嘱他谨小慎微,万事小心。他依稀想起那是一年春天,院里的梨花都开着。他和坊里其他的孩童一样躲在窗下偷看里面为游宴排练的歌舞。

    游宴的宾客多是官宦贵胄,有时还会邀请坊里的歌女到宫里表演。贺喜当时正是负责督管宴会歌舞事宜,从宫里下到坊间查看演练内容和进度。

    和煦的春日午后,贺喜看完排练,与坊里的司乐闲话完准备回宫,还没走到院门,忽被一个稚嫩的童声拦住。

    贺喜回过头,梨花树下,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手握一个佩囊向他跑来。孩童出乎意料的漂亮,贺喜一时没看出是男是女。

    “大人,东西落下了。”孩童仰脸说,既谦恭又带些天真的笑意。

    贺喜不觉微微愣神,接过他落下的佩囊。脱口问道:“你这孩子倒机灵漂亮,可愿随我到宫里去?”

    “宫里……是什么地方?”孩童迷惑地问,扬起的小脸如同身后的梨花一般皎白清丽。

    “宫里啊,可是大家抢破头要去的好地方。”

    孩童听闻,迷茫中浮现出憧憬的神色。

    贺喜心知落进教坊司的孩子大多是罪臣后代,望了望院中的甘棠树道:“不管你以前叫什么,记住你以后的名字就是甘棠了。”

    夜色渐深,宴会上的乐器歌舞都收了起来,连同矮桌上的酒菜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笔墨以及用于上书的明黄奏本。

    本以为是捉拿叛党余孽的庆功宴,转眼自己却随时有可能被打成新的叛党。

    刚刚还在享受宴会的官员们此刻全都跪在案前,以严铮、姚念为首的几人正伏案书写,其余的渐渐明白了荣景瑞的意思,老实恭敬的原地跪着。

    荣景瑞负手站在窗边,背对着被侍女和侍卫内外包围的臣子们,对阁内朗声道:“几位爱卿主动请辞,不能再为朕效力,实属本朝之憾。然功成身退乃人之常情,朕必定不会亏待众卿的心意。”

    严铮、姚念,并驻在江中、华阴的两名护军大将执笔片刻不停将解印书写完加印。新调到吏部的周正接过他们的官印和兵符,检查完文书,对荣景瑞点点头。

    “今日就到此为止罢,日后继续仰仗各位爱卿了。”

    肖璞摆摆手,侍女们起身恭送众官员离席。

    众人退到门外,心终于塞回肚子里,擦擦头上的冷汗,长舒口气。

    肖璞踱到荣景瑞身边,貌似不经意地问:“会不会早了点?”

    “早么?”荣景瑞也漫不经心地回他道,“朕看一个个都心急得很。”

    肖璞轻笑一声,又问:“局还没布妥,正是用人之际,空出的位置填得满么?”

    荣景瑞斜他一眼,勾唇道:“填不满的,只能由朕暂时兼任了。”

    秘室的石墙转动又关闭,甘棠躺在帐里做着旧梦,对来人的靠近毫无察觉。

    他的记忆在入宫后到见到荣景瑞前有些断篇,正在似梦似幻间游荡着,身后坚实的怀抱将他拉回现实,马上睁开眼。

    熟悉的低音带着些热气,显然离他极近,促狭地问他:“这么晚还没睡,在胡思乱想?”

    外面似乎下了雪,荣景瑞刚解下大麾,身上还有残留的湿冷寒意。甘棠在睡得暖热的被窝里轻颤一下,摇了摇头,没有转身的意思。

    荣景瑞握住他的手,逐一抚过五指。他的手很暖,比甘棠长一点宽一点,能把甘棠的手整个包住,孩子气似的抱着甘棠摇了下,耍赖般道:“朕不信。”

    甘棠被他翻转过来,虚拢在他温暖的体温里,对上他锐利的双眼。

    荣景瑞的眼神似能看穿一切,近在咫尺时尤其摄人,甘棠只和他对视一眼便移开视线,半晌,小声道:“陛下几时建起的这里,属下一点都不知道。”

    “生气了?”荣景瑞的手从他腰上离开,板起他的下颌强迫他看向自己。

    甘棠在他手里又摇摇头,抿唇道:“小棠也有事一直没告诉陛下。”

    荣景瑞松开他的下颌,转而用指背轻蹭他的脸颊:“‘小棠’听着就不是你本名,你本来叫什么?”

    甘棠想了片刻,像穿过久远的时间去抓一点过去的影子,轻轻说:“我本名万缕晴。”

    荣景瑞眼睛一亮,笑道:“这么说,是‘小情’了?”

    甘棠看他的表情知道他想错了,笑了下纠正道:“是‘栋浮万缕晴云细’(1)的‘小晴’。”

    荣景瑞望着他转瞬即逝的笑容,出神道:“你父亲万良臣的才学朕也曾耳闻过。他是灵王的幕僚,当年坐上宝座的如果是灵王,以你父亲的贤能现在定是一朝重臣,你也定能仕途通达,官居高位……”

    甘棠捂住他没说完的话,惊慌说:“陛下胡说八道什么,哪有如果这种事。况且纵观历史,当初辅佐帝王登极的贤臣有几个能功成身退……”

    荣景瑞拿开他的手,握进自己掌里,有些不怀好意地笑道:“没有如果,所以现在么,小晴就只能做做皇后了……”

    他翻身压到甘棠上方,尾音融进热吻里。

    地下石室里做了专门隔声的翁墙,效果比地上的宫殿还好。荣景瑞伏在甘棠耳边用气声这么告诉他,下面的人便松开了咬住的嘴唇。

    秘室离地数米,里面温暖如春,两人放肆地在与世隔绝的狭小空间里交|欢到深夜,云消雾散后,湿漉地拥在一起仍没有睡意。

    甘棠散下的长发在荣景瑞的胸膛上铺开,帝王捋着他的发,餍足笑道:“最近参你的折子甚多,你替朕筛选归档,想必都看到了。所以朕命人布置了这里,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此处十分深邃,通道上还暗藏岔路,应该还能通向更远的地方罢?”甘棠乖顺趴在他怀里问。

    “这里是通往后山御苑的暗道之一。历朝历代累修下来,全长有一百多里,长的很,你若是想看,改天朕带你下来逛逛。”

    甘棠点点头,手搭上荣景瑞的腰。

    荣景瑞把他往上抱了抱,长指摩挲着甘棠锁骨下的小疤,心知大概是在教坊司留下的烙印。叹声气,明明不会隔墙有耳了,他还贴到甘棠耳边说:“宫里有内鬼。”

    甘棠蓦地抬头看他,唇正送到男人眼前。

    荣景瑞不客气地低头享用片刻,再开口声音里掺上几分暗哑,对甘棠梳理道:“我们还没回宫时,父皇病重的消息递送出的时间不太对。当时朕在河阴,景年在河阳,消息送达的时间和他赶回去的时间都应比朕长出三天,一去一回就是六天。而为了带你回去,我们一共只耽误了七天时间,他却比朕提前两天到达,误差不应有一天那么大。”

    “所以陛下是怀疑,有人故意后压传消息给我们的时间?”

    “没错。当然也还有些别的迹象。至于内鬼是谁,朕心里也有了几个人选,等确定后再告诉你。”

    甘棠应声点头,又趴回他怀里,似乎有些不安,搂着荣景瑞抱得更紧了点。

    荣景瑞摩挲片刻他露出的肩背,想驱散走他的不安似的,柔声问:“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甘棠想了想:“其实都不太记得了。父亲母亲的样子一点都想不起来。好像家里有位很喜欢抱着我的奶娘,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感觉和在教坊还有宫里,也没有太大差别。”

    “朕查过了,你爹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娘亲也没熬过进教坊的第一年,若是记挂那位奶娘,朕再查查看……你可有怪过朕?或怪过自己的命?”

    甘棠起初没明白他的意思,听到最后一句明白了,没有迟疑地摇摇头:“想起来的确有些唏嘘,但因为没什么印象也没什么感情,好像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至于陛下……”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羞于启齿的样子,但又很想说出来,犹豫片刻望着荣景瑞道,“服侍陛下是最幸运的事。”

    他最后一句话让荣景瑞转天上朝差点迟到,也让他自己破天荒的睡到下午才醒。好在地下照不见日光,他并不知道自己睡了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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