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织昼锦
荣景瑞称帝后,年号景世,各种赦免和迁调的诏令不停颁下来。
之前出巡治水有功的几位官员轮番被提拔,迷津城守周正迁至吏部侍郎,城尉邢直至兵部郎中,桃花口城守应游朔官复原郗月城城守兼江河发运使旧职,并命人拟出梅雪争的二十八项罪名,其兄御史中丞梅柏竟则因监察不利,涉嫌徇私枉法,被一同交由大理寺审办。
荣景瑞曾和甘棠探讨过周正和邢直是否当得起重用,甘棠道:“周大人善辨多才,只是顾虑多了点,办事便有些束手束脚。邢大人大胆直接,勇武过人,两人正是相辅相成。”
荣景瑞点头笑道:“说的甚好。周正心里看得清楚,又擅长察言观色,跟对了主人便会十分听话。可以先用个看看。”
没有太皇和太后牵制,没有位高权重的丞相管束,也没有外戚势力制约,荣景瑞的决定全然自己做主,登极不满一月便雷厉风行在政令和人事上做了诸多变革和改动,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几家欢喜几家愁,人人小心观望。
那些没被升贬到的人,有些胆大的想以退为进,向荣景瑞提出不堪重任、告老还乡,比如之前反对他继位的礼部尚书何从,荣景瑞半点没挽留,欣然应允,还嘱咐他好好休养。
何从听到一愣,但他似有所准备,从容接道:“多谢陛下体恤。其实老臣早有归隐之意,只是念及当日在先皇灵前固守礼法,对陛下嗣位一事有所阻拦,如今陛下刚继位就求陛下免去老臣的职位,怕陛下落人口实,加上现在百废待兴,朝中正是用人之际……”
荣景瑞笑着等他继续说下去,他却躬身低头不再言语。荣景瑞便接道:“何大人为荣朝鞠躬尽瘁二十余年,想要退隐安享晚年是人之常情,朕不会因为顾及‘口实’这种事就推三阻四,妨碍大人去享清福。大人尽管去便是。”
何从跪下来谢恩,不再多言。人人都知道新君不是省油的灯,他借此急流勇退,总好过被秋后算账,也算明智了。
荣景瑞满意点点头。
何从走后,筱重鸣求见。
荣景瑞勾勾唇,心道他终于来了。
筱重鸣入殿后,没急着为女儿讨公道,反倒呈上一封联名奏折,里面的内容竟是请求荣景瑞充实后宫。
此前稀稀疏疏的一直有人上奏将立后一事纳入日程,都被荣景瑞以先皇驾崩不足三年,不宜立后为由驳了回去。因此这封奏折里不提立后,只求纳妃广嗣。
“陛下主掌东宫时未曾娶妃,因而如今小女幼馨的位份最高。然而说来惭愧,下官教女无方,以至小女不懂规矩,冲撞了陛下跟前的贵人……”他说着,微微抬眼瞄了瞄立在荣景瑞身边的甘棠,继续道,“若是有皇后或贵妃在,便更方便直接管束教导。或者后宫充盈,嫔妃之间也好互相规范,省却陛下在操心国事外,再为后宫之事忧心。”
荣景瑞看过沉吟片刻,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唇边勾出点笑意,说道:“筱监使真是大公无私,一心为朕考虑。幼馨既已入了朕的后宫,朕为她忧心也是理所应当。监使不必过虑。然,这折子上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眼下国务繁多,样样梳理出头绪前就广扩后宫,实在愧对先祖。便先这样吧,朕心里有数。”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不约笑笑,筱重鸣又汇报了下军器监里的公务,叮嘱荣景瑞保重龙体后,也告退了。
夜里,和这一个月一样,也是甘棠在寝殿侍寝。许是白日的上奏让他有些分神,抱着荣景瑞回应得不似前几日那样热烈。
子时过后,龙床上渐渐消停下来。荣景瑞将汗湿的人揽进怀里,逗他道:“可是接连侍寝把小棠累到了?今天怎么不太有精神?”
甘棠的长发披在肩上,身上像晴初或霜旦沾上露水的花瓣,靠在荣景瑞胸口咬了下唇,老实摇摇头回道:“没有。”
荣景瑞见他兴致不高,收起逗弄的心思,低头亲亲他的额角安慰道:“不必在意筱重鸣的话。只是因为刚与梅家闹翻,不便再与他也为敌,而且现在也没人能替他那个位置,就先将他放一放。早晚都要收拾的。”
甘棠点点头:“小棠知道。只是……”他顿了下,有些犹豫道,“其实,那封奏折上说的,也有点道理,广嗣的确是君王的责任。”
荣景瑞挑起他的下颌,望进那双杏核眼里,戏谑道:“原来小棠是在为不能为朕孕育子嗣难过?”
甘棠的眼尾、双颊还因着方才的□□泛红,闻言便红得更厉害了,垂下视线,想从荣景瑞的怀里挣出来,却被男人的铁臂钳得更紧,把他又压到枕上,不正经道:“子嗣又不是没有。真那么想生,朕就陪你多试试。说不定就有了。”
灯影摇晃,床帐上的人影复又交叠伏|动起来。长夜漫漫,明日的午休又要安排上了。
时间倏忽而过,转眼立秋将至。这段时日,新君勤勉政务,日日在内朝殿批阅奏章到深夜,然后就近回寝殿歇息,空荡的后宫如同虚设,几位妃嫔连他一面也没见过。
这一月里甘棠旁敲侧击的问过荣景瑞不少次,登基大典的夜里他喝醉后到底闹了什么样的笑话,出了多大的丑,都被荣景瑞搪塞过去,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若是让你知道,你以后必定滴酒不沾了,那朕可是少了一大乐趣。”
他的话虽然仍让甘棠不明所以,但也坚定了以后再不饮酒的决心。
两日后,荣景人在京中呆得不耐烦,要启程返回北疆。荣景瑞下诏命原开汧作为监军随行。荣景人当然不会抗旨,只拿眼刀割了几下帝王兄长,被荣景瑞忽视了。
倒是原开汧看到荣景人眼色不善,犹豫道:“景人不希望师父去吗?师父本来挺开心能与你同行,想着与其在京中牵肠挂肚,不如和你一起,有什么事能第一时间知道,说不定还能帮上点忙,但如果你不这么想……”
他停下来,温和的神色里有些黯然。荣景人愣了下,偏过头,看着别处道:“我没不希望。”
于是就定了下来。临行前一日的饯别宴上,甘棠坐在荣景瑞旁边,不管身边的帝王怎么劝,酒杯都一碰不碰,只垂眸道:“若是陛下命令小棠,小棠不敢违抗君命,让喝多少只能就喝多少。但如若不是命令……小棠自己是一口都不想喝了。”
荣景瑞叹息:“小棠真是越来越狡猾了。知道朕不舍得命令你,开始拿捏朕了。”
甘棠听到微微蹙眉,压低声音凑到荣景瑞耳边,情不自禁拉住他的衣袖道:“陛下不要光天化日说这样的戏言,小心被人参奏色令智昏。”
荣景瑞呷着笑也压低声音回他:“你也知道自己的美色容易被人参奏,才总是这么一本正经吗?”
甘棠回正坐直,闭口不言也不再看荣景瑞,脸颊微鼓,像在为君王的不知悔改气恼和羞窘。如今荣景瑞虽坐上宝座,但朝中仍有大把支持荣景年的官员,如此几乎是在给他们送理由弹劾。
荣景瑞轻笑一声,宴散后回到寝殿,继续做容易被人参奏的事。
第二日一早,甘棠挣扎着和荣景瑞一同起身,尽职的服侍他穿衣洗漱,用过早膳到内朝殿办公。
刚走到殿门,当值的内侍便禀报决定进宫有事求见。荣景瑞入殿在御案后坐定,传他进来。
回京后,荣景瑞暂命决定为相离寺住持,为先帝念经祷祝一个月。如今期满,决定来和他复命连同辞行。
荣景瑞沉吟片刻,问他之后有何打算,决定道:“先师命在下辅佐陛下登极,如今陛下大业已成,在下留在京中已无大用,便去继承先师遗志,四处云游传播佛法罢。”
“相离寺主持一职大师若不想继续也无碍,但就此云游却还未到时候。”荣景瑞敲敲桌面,正色道,“朕刚登极一个月,奸人未除,朝堂内外仍暗潮汹涌。朕有一事一直放心不下,大师若不想留在京中,便去替朕看住一个人罢。”
决定心中一动,问道:“陛下可是想让在下去看绮云姿?”
荣景瑞赞赏点头:“正是。年王被逐出京城,想必他也不会在此久留。那日父皇归西后,看他的样子不像要就此罢手,你们都是玄门中人,除了你朕也想不出还有谁能看住他了。”
决定沉思少顷,合掌应允。
甘棠立在门外,正在看尚食局刚送来的本旬食谱。秋季躁动,荣景瑞的命格里也是金气强旺,甘棠便嘱咐多加几道白果银耳之类润肺的食物。
刚送走膳司,内侍成岭溜到甘棠旁边,对他道:“总管大人,后宫许多院子都还空着,前日小的路过鸾霜殿,见殿上的瓦当掉下来几块,门槛也有些破损了,大人可要去看看是否需要修葺一番?”
听起来只是一点小事,甘棠总管王宫内务,大小事宜向来悉心过问,当下便没多想,向成岭点点头,说过会儿陛下和六部议事时会过去看看。
内朝殿的早朝通常巳初开始午正结束,如有事没议完下午再继续。
荣景瑞最近在和兵部讨论改革兵制的问题,亲身经历征兵作战后,认为现有的兵役制度有很大的弊端,列出诸多需要整改的部分同兵部的官员和驻京的将领一一讨论,大家观点不一,通常要讨论很久。
鸾霜殿靠近御苑南门,几乎到了王宫边缘,甘棠独自走了段时间,路上顺便把其他空置的院落一并检查了遍,记录下需要修葺的地方,准备回头一并交予工部。
这位置着实有些偏僻,如果不是特意过来很难经过这里,甘棠正奇怪成岭没事来这里做什么,抬头便看到了院门上的匾额,终于到了。
与偏僻的位置相反,他在门口透过院墙听到里面传出热闹的嬉笑声。仔细一听,里面似乎聚集了不少妃嫔和宫女,正在玩“科白戏”一类的笑闹戏曲游戏。
甘棠透过朱门缝隙看到一群女眷围坐在院中,当中一张宽长的茶案,两人站在茶案后似在表演,其中一人穿着绛纱袍头戴凤鸟纹长冠,赫然扮作甘棠的样子,另一人纱衣罗裙云髻,甘棠认出就是半年前肖璞送给荣景瑞的歌姬,看来应该是这出戏的主唱。
歌姬笑嘻嘻念道:“论这后宫谁最可怜,罗姬得算一个。”她挺挺胸,拍拍自己厚实的胸脯,继续道,“想当初小罗在教坊司也是前后簇拥,练个琴窗外都要趴一群人,不等正式献艺就被少卿大人看中带进东宫,头晚就服侍了上主,本以为马上就扶摇直上了,谁想到这一面竟然是永别呐。”
她瞪大眼做了个夸张的可笑又可悲的表情,接着马上又喜气洋洋换腔:“后宫第二惨嘛,沃兹国的芙姬可谓当仁不让。从小习得飞檐走壁,沐尽百花浴,既能弓马骑射,又会当歌起舞,不远万里来到大荣,却连上主一面都不曾见到。”
她指了指下面就坐的一个高挑爽朗的西域美姬,美姬用流利的官话道:“芙姬一面都没见过是第二惨,罗姬好歹见过一面怎么能是第一惨?你这是徇私舞弊哟~”
大家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罗姬摆摆手,安抚道:“要说第一惨,小罗当然不敢妄称。我看这最惨最可怜的还属筱姐姐。本来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搬进紫照宫端等着风光封后,现在嘛就坐这儿和姐妹们闲磕牙了。”
众女眷一起望向坐在最中间的筱妃,唉声叹气。筱妃不甘又不屑地哼笑了声,伸手去呵旁边妃嫔腰侧的痒处。众女又笑闹起来。上面的罗姬转向一旁扮作绛袍总管的宫女,笑眯眯问:“总管大人,你说我们这些人里谁最可怜呢?”
下面一个脆生生的女声道:“我看总管大人也挺可怜的。夜夜蒙受圣宠,陛下龙精虎猛,一做就到大半夜,换我可吃不消~”
暧昧调侃的笑声轰然四起,女眷们的团扇半遮住面,羞涩又兴奋地说笑私语。
甘棠在门外听了一会儿,默默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