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万年春
绮云姿对着摊开的针囊轻挑右手手指,一根两寸银针连同包裹的符纸一道从布囊中跃出,悬停到荣宗霖蒙着黄绸的面部上方。
道人另一手一挥,蒙面的黄绸滑落到地,现出下面发青的面庞。
荣景瑞向内瞥去一眼,使出的三分力变做五分,荣景年被他的内劲震得不住后退,回头见荣宗霖的百惠、印堂及两处肩井已经各被扎下一针,针下压着白色符纸,知道大功将成,神色一振,收起剑不再恋战,小心走向龙床。
荣景瑞也看见了,皱着眉,提剑正要扫开两人,殿内忽然平地刮起阴冷的狂风。
风里像夹着刺骨的利箭,在场年迈或者功夫弱的官宦或当场昏了过去,或被刮到殿外。
门窗嘭的关严,灯烛全部被风吹灭。还不到掌灯时分,整个殿内却像到了晚上,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荣景瑞回身护住被吹得摇摆的甘棠,健硕的身躯整个把他挡在自己身后。
肖璞和贺喜躲到龙床旁边的立柱后,荣景年把宝剑挡在身前勉强稳住身形。
在地上挣扎的筱重鸣和严铮等人见状也忙找立柱藏身。除他们几人外,殿内的其他人悉数昏了过去。
“滚出去!”荣景瑞对闭目继续施针的绮云姿怒喊。
他反手搂着甘棠,另一手已蓄起八分掌力,正欲推掌,端坐床尾的绮云姿反而先他一步抬手反推,一道白色绫幕自上空降到床前,将所有人挡在了后面。
荣景瑞愣愣地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望着绫幕后。
幕后那个慢慢坐起的影子,肩膀宽硕,左手习惯性捏住下颌上的胡须,俨然就是荣宗霖的形态。
“瑞儿,”和荣宗霖一模一样的声音透出绫幕问,“是你吗?”
荣景瑞像是仍不相信,却忍不住哽咽回道:“……父皇?”
幕后的影子低沉笑了声:“傻孩子。不然还有谁?”
“不可能……”荣景瑞绷紧下颌线条,“你怎么证明?”
那头轻叹声气:“你可还记得你这次出宫前,为父和你说的话?”
荣景瑞马上记起春宴后在内朝殿,荣宗霖屏退荣景年后,告诉他要出家的事。
见荣景瑞没出声,影子又道:“为父早有出家的心意,此番算是彻底超脱,你不必难过。”
荣景瑞瞳孔蓦地收缩。
“嗣位一事,你们听好。”荣宗霖的声音带着回音传遍殿内,“即刻立二皇子景瑞为太子,以日易月,二十七日后登极称帝。大皇子景年封领地江中郡,无诏不可进京。三皇子景人封镇北大将,驻守北疆。七皇子景欢尚年幼,便由新帝景瑞日后再做安排。”
还醒着的人暗暗消化这诡异的遗诏。荣景瑞眼眶微红,抿紧薄唇。
“瑞儿,帝王之术,说难也难,说易也要多揣摩。为父能告诉你的,无非一句话,你想要什么,不要让人看出来。”
止息的阴风又有渐盛的趋势,荣宗霖的声音变得模糊飘渺。
“那次其实没有说完,本想等你回来,看来你这一趟成长了不少,为父十分欣慰。”影子笑了声,然后沉寂片刻,继续道,“除了你母妃,这么多年来,让为父念念不忘的女子还有一个……我曾对你说,因为我的不专情而让她们都没有善终,如果我能认定一个始终不变的话,或许她们都能活下来罢……你别步为父后尘……”
风刮得荣景瑞也渐渐睁不开眼。荣景年垂头呆坐在地上,看不出是否还醒着。立柱后的人悄无声息,怕是也都昏了过去。
飘过来的声音里传出一阵微弱的木鱼声,断断续续,越来越急促。
荣景瑞依稀听到来自父亲的最后一句话,问他:“瑞儿,还记得为父把小七交给你时……说它还有把雌剑么……我早年送了人,你记得……替我去看一看……好孩子,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声音散去,阴风消失,殿内好一阵依旧一片黑寂。
甘棠两手搂紧荣景瑞的腰,脸贴到他背上,黑暗中睁大眼,耳边只有荣景瑞有力的心跳和自己慌乱的喘|息。
良久,绫幕轻轻落地。荣景瑞终于回过神,大步冲向龙床,却见绮云姿已收好针囊,把黄绸重新盖回荣宗霖脸上。
绮云姿沉郁地从榻尾走下,轻飘飘来到荣景年旁边,把呆愣的大皇子从地上扶起来,关切喊道:“殿下……”
荣景年的魂仿佛和父亲一同走了似的,苍白的脸上流下两行泪,对自己说出的每个字都感到难以置信:“父皇理都没理我……真的把皇位给了景瑞……”
“殿下,”绮云姿垂下视线,压低声音安慰他,“待我们重整旗鼓……”
荣景年摇摇头,眼泪砸到地上,踉踉跄跄奔出寝殿,不知去向。
绮云姿正要追出去跟上他,荣景瑞在他身后道:“慢着。”
道人转身,刚刚的失意就像不曾出现过,脸上又是别有深意的笑:“瑞王殿下信守承诺,小绮当然不会爽约。”说着,袖中滑出一支玉瓶落进手里,隔空扔给荣景瑞。
荣景瑞接过来,一看正是他之前派决定送去的那支。
“分三日服用。瑞王殿下记得信守承诺哦。”
声音落地,人已消失不见。
寝殿内外的人纷纷睁开眼,从地上爬起来。不知谁起的头,对荣景瑞叩首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余人听到,复又跪成一片,跟着叩首高声重复三遍。
荣景瑞在众人的跪拜中转过身,背朝殿外的夕阳。烫金的余辉盈满全身,好似为他披黄加冕。
当晚大殓后,梓宫停放在仪灵殿,殿内布设灵堂,灯烛日夜不息。
荣景瑞一身重孝跪在梓宫后守夜。
夜半,甘棠提着食盒走进殿内,在他身边跪下来。
殿内除了他俩没有别人,内侍宫女都遣到殿外,门口由朱锦蓝翎把守。
甘棠打开食盒,拿出茶盏和一盘素糕,轻声问:“陛下,三更了,可要用些糕点?”
虽还没正式登极,朝堂上下都已改了口。
荣景瑞接过茶盏,没碰糕点,饮了一刻,忽然轻勾角:“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灵堂里,你也是提着个食盒,来送吃的。”
甘棠抬起眼,灯火映照下,玉白的脸柔润得微微泛红。和荣景瑞对视片刻,笑了笑,没有出声。
“那时你还没比食盒高多少,谁也没唤你,竟有胆夜入灵堂。”顿了顿,似有所思,荣景瑞又道,“你那时怎么知道朕饿了?难道躲在暗处,看了朕好一阵?”
这下甘棠连耳廓也泛起红晕,低头把糕点又装了回去,抿紧唇仍默然不语。
荣景瑞的话已近似于调情,顾及在灵堂上,笑笑没有再继续。
甘棠收拾妥当,虽不说话,却也没离开,在荣景瑞侧后陪他一起跪着。
第二夜,决定的押送队抵京,将梅雪争秘密关进天牢里。
荣景瑞见到他,想起回宫后听到的太衍在荣宗霖驾崩后圆寂的消息,两人互道节哀,决定对他宽慰道:“我师父去为先帝引路,之后的事尚在人世的人就不需挂记了。”
决定在灵堂内念了一夜超度经文。灵堂摆满三日,正式丧礼后,梓宫被送葬队伍抬至京郊陵地。
荣宗霖正值壮年意外故去,陵墓尚未修完,因而只能开启谢贵妃的墓,合葬在一处。
甘棠用完内服解药果然恢复如初,一边协助荣景瑞操办丧礼,一边安排从东宫搬到紫照宫的各项事宜。
他们出巡之前,荣景瑞曾罚筱侧妃学习接杯喝水,回到东宫甘棠才发现,筱侧妃的惩罚竟然持续到他们回来还在继续。
荣景瑞没说停,便无人敢停下。
东宫还有一位副管事,姓薛,年近五旬,曾是谢贵妃身边的心腹内侍。谢贵妃仙逝后,被荣景瑞收到东宫,平时甘棠不能离开荣景瑞视线,东宫的日常事务倒有大半是薛副管事在负责。荣景瑞离宫后,他的差事也少了不少,每日便专心到筱侧妃的院里,盯着她完成四个时辰的惩戒。
接杯喝水说来容易,但若一天四个时辰不停的重复这一动作,不出半月手腕就肿了起来。每次筱侧妃停下休息时,薛副管事便垂眼道:“娘娘若是歇够了,便继续罢。练不好,殿下回来若要怪罪,谁都担待不起。”
甘棠再见到筱侧妃时,她一只手臂吊着竹板,另一只手腕肿得镯子都戴不下,眼底发青,幽幽望着甘棠,又怨又怕。她院里打包收拾好的东西被一样样搬到新的住处。
甘棠曾向荣景瑞请示该把她安排在紫照宫的哪座院子里。后位虚置,后宫现下就属筱侧妃位份最高,理应住进离寝殿第二近的凤霞殿。但是看荣景瑞对她不闻不问,像忘了这么个人的态度,似乎又不太妥当。
荣景瑞听到他的问题,停下手中批阅的奏折回忆片刻,竟像真把她忘了,而后似笑非笑问:“她可学会了?”
甘棠如实回道:“一直学到今日,两手肿得穿不了窄袖,应是会了罢。”
荣景瑞哼笑一声,不以为意道:“学会就停了罢,好好禁足思过。分院这种小事,你看着安排就是。”
甘棠应声,而后思考一阵,又把她往后挪了一座院子,但仍然算是后宫之首,毕竟荣景瑞在东宫里纳的几房妾室,放到诺大的后宫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