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千种酒
“敷药已过六个时辰,用的都是宫里带来的止血生肌的秘药,而伤口仍然没有愈合的迹象,还在往外渗血,伤者也断断续续昏迷着,恐怕……”季言拖声长音后,断定自己没有料错,继续道,“恐怕伤口被撒了阻止愈合的毒药,需先解毒,才能治愈。”
荣景瑞脸上阴云密布,恨不得将绮云姿碎尸万段,沉声回道:“下毒的人我已经派人去找了,你是太医,解药可有办法配出来?”
“这……”皇子的语气里没给人拒绝的余地,季言面露难色,“天下毒药千百种,卑职却连名字和配方都不知道怎么调配解药?”他抬眼,瞧见荣景瑞的脸色忙补充道,“就算能研析出毒药成分,再自行配药,必然要耽误不少时间,只怕到时伤者血都要流尽了……”
他说完心里立即一阵后悔,不该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不留余地,然而已然无计可施,只能暗自祈祷皇子殿下不会因色失智。
荣景瑞闭目静立片刻,再睁开时里面的震怒消失大半,叹口气令季言退下。
季言行礼告退,回身关门时偷偷瞄见荣景瑞坐到床上,将昏迷的人抱进自己怀里。
房间里还是荣景瑞离开时的摆设,燃着他闻习惯的熏香。
怀里的人微微发热,闭着眼,脸色苍白。
夏夜里气温稍降,但仍然闷热。季言嘱咐过,若是汗水流进伤口里便容易溃烂恶化,最好有人守着一直扇风,再用冰片薄荷水敷洗伤处。
荣景瑞没用仆侍,让甘棠趴在他胸口上,自己靠着床栏半躺下,撑开折扇,亲自给他扇风。
方才上药时又看了遍血淋淋的伤口,从小到大从没为任何事后悔过的皇子殿下,忍不住自问,时间尚充裕,为什么不带着甘棠一起回宫?或者随便梅雪争怎么样,都应该让决定留下,才万无一失。
可惜后悔也没有用,他很快跳过这种无用的思绪,想着或许赶紧命人把决定叫回来,他应该有办法找到绮云姿要解药。也可以就让季言慢慢研究,甘棠流失的血想办法补回来。同时还忧心着宫里父皇的病情,二皇子长这么大从没这么超出掌控过。
他来回奔波赶路,本就有些倦了,闭上眼想事便不知不觉睡着,却睡得不太踏实,不时警醒过来怕再有人来暗算怀里的人。每次醒来便再给甘棠涂抹遍清凉的药水,扇风除汗镇静。一直到转日辰时换班的承影卫敲门有事禀报,才彻底清醒。
侍女奉上新沏的茶,放下半面床帐,躬身告退,承影卫随即入内禀奏。
荣景瑞一手端着茶盏,一手仍半抱着甘棠,只觉口中的茶香气不够,温度也不好,怎么品都不如甘棠沏的好喝,尝了两口便皱眉放下,专心听呈报。
卫率青平今早在府院内巡逻,天亮后不久看到一只纸乌飞进荣景瑞的院子里,停在窗外鬼鬼祟祟用纸喙啄窗纸。他们已与类似的纸乌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八成又是有信送来,便立刻捉住呈了上来。
荣景瑞听到神色一震,马上让青平递上。
纸乌的样子同先前那只十分相似,到荣景瑞手里拍了下翅膀,仍是歪头看着他,好像在问他找到解药了么。
荣景瑞顾不上扯它的头,掂掂乌腹听到些微轻响,拆开来里面是一小包药粉,同时纸乌像被触发机关一样传出绮云姿的口讯。
“解药分外敷和内服,药粉为外敷愈合伤口,内服等回宫见到瑞王殿下再当场奉上。只有外敷没有内服伤处还会发作,望瑞王殿下收回关闭道观的命令,小绮保证日后再不碰你的心肝宝贝。最后,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多谢瑞王殿下赐教。”
荣景瑞捏烂纸乌,沉声对青平道:“把季言叫过来。”
季言小心翼翼把药粉撒到趴伏的人受伤的地方。这差事便是几岁的药童都能做,完全没有难度,但在那位皇子殿下的眼神监督下,他竟要屏住呼吸抑制手腕轻微的颤抖。
“好了。”他擦擦额头的汗,回身对荣景瑞道,“敷完解药和生肌膏,过会儿伤口就该凝结了。”
“多谢季大人。”
荣景瑞坐下抱起甘棠撑开折扇,一边摇扇一边看水利进度和新发回来的暗报,似已恢复如常,又是那个沉着冷静从容不迫的皇子了。
季言只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识趣的退到屋外带上房门。
到了掌灯时分,甘棠不但伤口已经凝结,人也幽幽转醒。荣景瑞大喜,命人端上米汤,亲自喂他喝下半碗,低头舔干他唇上的水渍。
甘棠似还昏沉着,下意和他唇舌勾缠片刻,又合上了眼。
吻着他的男人没马上离开,在他收回舌尖后又贴|唇|吮|吻两下,才把他放到床上,起身走到门外,让人唤来蓝翎。
蓝翎半跪在他面前侯令,下令的人却好一阵一点指示也没有。正奇怪着,只听上面的人极轻地叹了声气,对他道:“把关闭道观和找人的人都叫回来,收回成命。”
季言说伤处敏感,只能吃些清淡的流食。荣景瑞便让厨房熬些鸡汤鱼汤搭配米粥喂给甘棠。
荣景瑞从没干过这种伺候人的事。甘棠趴在他胸口,不方便吞咽,皇子殿下很有耐心地握着调羹等他。一碗汤喂了大半个时辰,半滴都没溢出来。
眼前的红唇包裹住瓷白的羹匙,下颌扬起来,露出脖颈的弧线,上面细小的凸起随着吞咽的动作滚动一下。
荣景瑞把汤匙放进喂空的瓷碗里,调开视线,把碗放到床边的杌凳上,轻拢住怀中人,一手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消化。
甘棠虽然清瘦,身上却有一层恰到好处的纤薄肌肉,柔韧弹顺。荣景瑞的手沿着他的脊背滑下去,清楚感到手下的背部线条如何在腰上收紧,细得好像他单掌就能握住。
都是他极熟悉的。
荣景瑞顺了两下就停下来,松松圈着甘棠,闭目似在运功。
甘棠趴在他身上,胸下正贴着他的小腹,把他的反应感受得清清楚楚,不禁面上一烫。
许久没出声,甘棠试着清清喉咙说句话,喉间一颤,不小心逸出声低吟。荣景瑞睁开眼,关切问:“怎么?还在痛?”
甘棠摇摇头,放在荣景瑞身侧的手缓缓撑起自己,苍白的脸上涌起淡淡的红晕,小声说:“殿下若是需要侍奉,小棠可以用手……”
他没说完就被荣景瑞按了回去,男人抚摸着他鬓边的发,温声道:“你先调养好身体,其他的都不要紧。”
甘棠见他完全没有解决的意思,好像惩罚自己般,眼底一阵酸涩,趴回坚实的怀抱里,哑声道:“殿下去而复返,耽误了先机,都怪小棠大意……”
荣景瑞抬手抹干他湿润的眼尾,笑了下,豁然道:“当年父皇和灵王叔都甚得太|祖爷爷喜爱,所以迟迟没有立储。但是本王相信,父皇的心意是早已决定的。晚两天就晚两天罢。”
甘棠点点头,仍掩不住歉疚,以及一些别的什么,深深看向荣景瑞。
之前他半昏半醒,但纸乌的口讯和荣景瑞撤令的话他都听到了,以他严谨的性子,很想劝诫荣景瑞一番,却又觉得此刻说出来太不近人情。毕竟事情都是因他而起,但自己作为辅佐的下属,还是应当实事求是,直言进谏的。
犹豫几刻,甘棠舔下嘴唇,最后仍是忍不住道:“还望殿下日后谨言慎行,贯彻始终。朝令夕改不是贤君所为。”
荣景瑞听到了然地勾勾唇角,把甘棠垂下来的发挽到耳后,低声回说:“知道了。”
他不会给人束发,系在甘棠脑后的发带松松垮垮几乎滑到发梢处。甘棠闻言低头,身后的长发偏垂下来,露出另一侧白皙的脖颈。
荣景瑞不禁抬手摸上去。
两人贴得近,挨蹭间荣景瑞衣襟上的玉扣被扯开了。他只着着里衣,精悍的胸膛从敞开的衣襟里透了出来。
甘棠低头便见一片结实的蜜色肌理,他怀抱甚宽,被他实打实的搂住,甘棠只觉自己在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不禁把头埋得更深,几点泪滴落到荣景瑞的胸前,甘棠抿下唇,轻轻亲了亲荣景瑞的心口。
荣景瑞轻轻摸上他露出的洁白耳廓,长指向下捏住他的下颌轻挑起来,眼眸发暗道:“别做危险的事。等你好了等着的。”
甘棠破涕为笑,难得没有回避,羞涩点点头。
转日,甘棠在荣景瑞胸口睁开眼,迷蒙中望进对方深邃的目光,一下惊醒过来。
身边有一下一下扇出的凉风,荣景瑞眼下微青,目光清明,脸上有隔夜冒出的胡茬。甘棠有些不敢置信地问:“殿下难道一夜没睡,一直在为小棠扇风么?”
荣景瑞淡淡道:“睡了一时半刻就醒了,不碍事,你可觉得好些了?”
甘棠低下头,点了点。抿抿唇说:“已经不怎么痛了,殿下不用再担心。”
荣景瑞撩开床帐,唤外面的侍女进来服侍梳洗,呈上汤粥。
宫中的秘药效果显著,涂上只一日,甘棠身上的伤口开始结痂,早饭后便央求荣景瑞重新启程返京。
这次荣景瑞自然不会再把他留下,如此拖了几天,迷津城的通渠疏浚工程已接近尾声,城守周正也是办事让人放心的人,不再需要他的督工。在桃花口筑桥的朱锦也完工带人赶了回来,荣景瑞于是结束出巡,正式回宫。
甘棠乖乖被抬进马车里,车里铺着厚厚的棉垫和清凉的竹席,荣景瑞仍抱着他,亲自给他扇风驱汗。
顾及甘棠的伤情,马车驶得不快,停停走走,用了比平时多一半的时间才回到京城。
路上季言每日进马车四次为甘棠换药,确认恢复情况。
伤处的红肿和青淤退去后,便只剩错综的疤印。
荣景瑞撩开盖在甘棠身上的丝袍,丝袍下露出了受伤的地方,腰以上腿根以下搭着两段薄薄的丝被,除了隐约的身形,什么也看不到。
季言几乎可以闭眼上药,对此见怪不怪。上完正欲告退,荣景瑞把丝袍再盖上,叫住他问:“疤痕能退掉几分?”
季言又跪了回去,盘算少顷回道:“生肌膏自带些许除疤功效,不过管事的伤处覆盖得广了些,掉痂后恐怕还是会有一层浅印。若殿下想全部去除也不是不行,只是要多敷几层除疤的药,费一番功夫。”
“倒也不必恢复得光滑如初,本王倒希望能留下点痕迹。不过也要看你自己的意思。”荣景瑞转向甘棠问道。
“小棠……”甘棠犹豫道,“自然是都听殿下的。”荣景瑞希望留下痕迹的原因他多少能猜到一些,却不希望真如自己所想,于是语气一转,“但是,留疤在身上,难免触景伤情,心有余悸。”
“我留着就是想提醒自己以后切勿再有疏漏,但如若你自己想都去除,我也不勉强,多配几副药便是。”
甘棠咬唇:“其实留不留小棠都无所谓,只是不希望殿下每次看到自责……”
季言满头汗水听着他们一来一往,明里暗里的情话,只想尽快抽身离开,索性打断道:“若殿下想留下些许作为纪念,又不想保持可怖的原样,不如利用疤痕的分布绣一副画,如此看到说不定有不一样的心境。”
荣景瑞挑眉思考片刻,不知想到什么,向季言投过去的目光带了几分赞赏,点点头,向甘棠安抚道:“此举听着可行。先不急,等彻底养好再说不迟。”
车队继续赶路。
数日后,巍峨的宫城已近在眼前。抵达紫照宫这日,甘棠已能下地行走。荣景瑞思父心切,大步流星走向寝殿,却见从殿内到殿外跪满了朝中重臣,接着听到殿内传出荣景年和肖璞高声的争吵。
他料到荣景年会在他之前赶回宫,却万万料不到,宫里等着他的是荣宗霖已经驾崩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