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接下来的几日,楚卿三人昼夜不歇地赶路。吕竑下了死心要让李魏不能活着进京,相国府的刺客一波接着一波,到最后抵京时,连叶安都挂了彩。
祁王府的人早早守在晟都城郊相迎,叶安草草包扎过伤口,给李魏上了镣铐押上囚车,而后走到一旁向楚卿辞行:“楚二姑娘,押送李魏入宫一事交给属下即可,待会进了京,您是回将军府,还是去鸿章书院?属下派人送您。”
“先回将军府吧!”
楚卿是偷偷离京,回京也不能张扬,还是先回将军府休整一番,再去鸿章书院复课比较合适。说罢,楚卿看向囚车上的李魏,问叶安:“我能和李大人说几句话吗?”
叶安颔首:“自然,姑娘请便。”
楚卿记得李魏是十五年前被吕竑构陷贬至海州,此后一直在海州任职,直至五年前才升任海州知府。
大抵也是在那时,吕竑开始勾结东瀛,谋划进犯大靖疆域。而李魏也是从那时开始与吕竑暗中斡旋,表面受控于吕竑,与东瀛细作暗中往来,实际上暗中收集吕竑的罪证,策划一举揭发吕竑。
此次海州水患,李魏从起初的瞒而不报,到后来谎称流民作乱引萧绛前往海州平乱,都是为了能将声势造大,使他在海州蛰伏多年收集的罪证能有机会传回京城,而不至于被吕竑的爪牙掐灭在送信进京的途中。
如今李魏已经抵京,吕竑大势已去,倒台是迟早的事情。但李魏这一遭折腾下来,他身上“瞒报灾情”、“私吞灾款”等一应罪名压下来,也很难保住性命。
楚卿上前向李魏微施一礼,颔首道:“大人,如今海州战事初起,正是用人之际。您在海州多年,对海防布兵情况尤为了解。海州一战,是我朝与东瀛有史以来的第一战,若能旗开得胜,必可鼓舞军心,为此后反攻增添助力。晚辈知晓您此前瞒报灾情的用意,圣上英明,自然也能体恤您的无奈和苦心。故而,若是此事之后,您能重返海州,辅佐祁王拿下海州一战,或可功过相抵,将功赎罪。”
李魏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楚卿的弦外之音。凭萧绛的谋略,只要援军能及时赶赴海州,击退东瀛敌军是迟早的事情。楚卿如此高抬他回海州的作用,不过是在提醒他,可以用这套说辞应付圣上,从而留住他一条性命罢了。
李魏微微摇头,抬手作揖,手腕上的镣铐发出阵阵脆响,“楚公子的好意,李某心领了。当年,李某若能有公子这般变通机警,也不至被吕竑构陷贬至海州,多年郁郁而不得志,沦落到如今镣铐加身的地步。平心而论,李某揭发吕竑不只是为了守住大靖疆土。扳倒吕竑,也是我的私心。无论我瞒报灾情是否有隐情,在水患中遇难的灾民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功,可以领;但过,不能抵。海州水患至今遇难一百二十三人,需要有人为他们偿命。”
李魏目光坦荡从容,似乎早做好赴死的准备。楚卿忍不住规劝:“李大人,以命抵命换不来死者复生。您若对海州百姓心存愧疚,更该好好活着,他日重返海州,造福一方社稷。”
李魏朗笑几声,摆摆手:“罢了罢了,大靖如今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李某老矣,该休息了。”
晟都城郊萧风瑟瑟,缠满的锁链的囚车缓缓驶入京城。楚卿被风沙眯了眼,垂眸轻揉片刻,再抬眸,巍巍城门前,已看不到囚车上单薄却挺拔的背影。
而楚卿再见李魏,是在三日后的刑场上。
初夏艳阳天,刽子手中的长刀明晃晃的刺眼。李魏和吕竑一同跪在刑台中央,周遭围满了围观的百姓。
有人跟着同伴小声嘀咕:“瞧见了吗,这可是从前权倾一时的首辅大人,如今竟沦落到当街问斩的田地,我看京城是要变天咯!”
“可不是嘛!”一旁的人低声应和,“你说这半年京城出多少事了,先是礼部尚书楚大人葬身火海,而后又是吏部贪腐被查,工部尚书也因失职被撤,如今连当朝首辅都要换人。我听说,海州眼下可正在打仗呢,这消停日子也不知道还剩几天了。”
众人议论纷纷,人群后方的马车里,楚卿掀开车帘,望向刑场上的李魏,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道:“我听叶安说,李魏为了彻底扳倒吕竑,没向圣上交代实情,直接认下了自己受吕竑指使勾结东瀛一事。圣上勃然大怒,便破了秋后问斩的规矩,直接下令将李魏和吕竑一同处斩。眼下首辅的位置空出来,朝中没有合适的人选,周老只怕要再度出山了。”
正朝外观望的苏兰桡收回视线,看向楚卿:“我听小七说你已经回鸿章书院复课了,见过周老了嘛吗?”
楚卿道:“还没,吕竑的事情闹得太大,圣上日日传周老入宫,别说是我,连闫老也好些日子没见到周老了。”
苏兰桡道:“我听彩月说,周老前些日子摔了一跤,郎中说是无大碍,但周老这半年的身子骨是眼见着不如从前了。”
“摔了一跤?”楚卿心下一惊,苏兰桡这才知道她不知情,遂宽慰道:“郎中说了,问题不大,将养将养便好了。彩月没告诉你,许是看你最近忧心着海州的战事,不想再给你心里添堵。你也别太担心了。”
楚卿点了点头,心里仍是放心不下。
老人家的身子骨总是说差就差,叫人来不及防备。周老年逾古稀,早该卸任颐养天年。若非去年中秋突发大火,周老为了楚钦的死重返京城,也不至于这半年来日日操劳,将本还硬朗的身子骨拖得一天不如一天。
行刑的场面不好看,楚卿吩咐车夫赶马,在李魏和吕竑被斩前先一步回了海云端,又托鸿章书院的男学生前往周老府中代为探望,顺便送了两坛松醪酒和一本前两年意外得来的棋谱给周老。
次日午间,女子学部放课。楚卿和林七正准备去对街铺子用午饭,前脚刚迈出鸿章书院的大门,后脚便有周老身边的小书童来传话,说周老邀楚卿去府中见面。
楚卿闻言颇为意外,还跟小书童确认:“邀我去府里?还有其他人吗?”
小书童恭恭敬敬答话:“禀先生,掌院只请了你一人。”
这倒是奇怪了。
周老贵为两朝元老,身份地位不言而喻。为了避嫌,周老鲜少邀请他人前往府中。饶是从前楚钦见周老,也都是在鸿章书院约见。
眼下吕竑刚倒台,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首辅的位置。周老是最有可能接任首辅之位的人,保不准多少人正暗中盯着机会想拉周老下台。
楚卿之所以没亲自去探望周老,正是碍于祁王妃的身份,不希望被有心之人瞧见多生事端。周老一贯行事谨慎,怎么会在眼下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亲自约见她,还是在府中约见?
楚卿一时想不明白,另一头正与周老切磋棋艺的闫老也没想明白。
一盘棋终了,闫老落后半子,兴致缺缺地推开棋奁,语意严肃地问周老:“眼下这个当口,你叫楚二来见你做什么?”
周老慈眉善目,饶是有病在身,眉宇也带着笑意。他起身从书案上拿来一本棋谱,撂在闫老眼前,拍了拍:“瞧瞧,这是什么!”
“大同棋书?”闫老瞪大眼睛,“我派人寻了三年都没找到,怎么在你手里?”
周老得意笑了两声,语音上扬:“嘿,楚二那小丫头送的。”
闫老揉了下眼,仔细打量片刻,伸手去翻棋谱。周老忙将棋谱收入怀中,不给他瞧了。
闫老斜他一眼:“小气,给我看看又不能掉页。”
周老不理他,朝一旁侍候的小书童招了招手。小书童会意端来两坛松醪酒,周老解释说:“也是楚二送的。”
闫老不禁皱起眉头:“这不是你那短命徒弟最喜欢的酒吗?”
“你才短命呢!”周老剜他一眼,吩咐小书童倒酒,“我从前瞧着楚二那丫头和寻卿心性相仿,总觉得应是楚二曾与寻卿相识,耳濡目染,受了寻卿的影响。可细想想,寻卿和楚二都是心有抱负之人,像他们这样傲气的年轻人,最不容易受外人影响。”
“那你觉得他们俩为什么那么像?”闫老追问。
周老望着酒中中晃动的清酒,目光沉沉道:“你还记得兰沧国的女将华筝吗?”
闫老点头。
周老道:“前些年,我为著《四荒游记》去过兰沧境内。兰沧一处偏远部落内的巫师曾放言,那位绝世无二的女将华筝其实并非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而是从上古转世而来的神女。华筝的身体,不过是盛着神女魂魄的躯壳。”周老轻叹,“人老了,就爱迷信,我总觉得那楚二丫头身上有寻卿的影子,不是像,而是她理应是他。”
闫老闻言震惊半晌,额角抽了抽,忽然爆笑:“周谨台啊周谨台,我看你是想徒弟想得发痴了。人家楚二是个姑娘家,你家寻卿是个大小伙子,这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你可快醒醒吧!”
正笑着,门外的小书童前来禀报:“二位先生,楚二姑娘到了。”
闫老遂起身:“你们师徒好好叙旧,我老头子不在这讨人嫌了。”
楚卿进门的时候刚好瞧见闫老从偏门离开,便问周老:“闫先生怎么走了?”
周老笑了笑:“他输我半子,气跑了。”又点了点棋桌,“会下棋吧?陪我下一盘,不许让子。”
楚卿遂笑:“不敢。”
二人各自落座,楚卿执黑子先行。
下棋间,楚卿问起周老传她来此的用意,周老便将传人拿来一封信,解释道:“如今京中局势不妙,这封信需要送往海州,交到王爷本人手中。祁王府的人,你比我熟悉,你寻个靠得住的人,将信送出去吧!”
楚卿接过信封,打量两眼:“恕晚辈冒昧,信中的内容……”
周老道:“告诉你也无妨。如今吕竑倒台,圣上命我不日接任首辅之职,鸿章书院的事情暂交还闫老打理。而在此之前,晋王萧赫多次推举安国公接任首辅,触怒了圣上,已经被圣上罚至城郊古寺反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大势在我们王爷的身上。但晋王一党得势多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圣上的身体大不如前,若晋王真要趁机夺位,王爷不在京中,只怕无人能招架。”
楚卿不由蹙眉:“吕竑事发,晋王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圣上为何还要留他?”
周老轻叹:“老臣也提醒过圣上,但圣上念及父子血亲,不愿就此定罪,故而只罚他去古寺反思。”
简直笑话!
楚卿在心里暗骂,当年逼死宸妃娘娘的时候,怎么没见这位皇帝陛下念及父子亲情,考虑考虑萧绛的感受?
楚卿道:“信,我会尽快托人送出去。但海州战事严峻,王爷一时只怕脱不开身。京中的局势,要劳烦先生了。”
周老摆摆手:“都是老身该做的。”又点了点棋盘,“该你落子了。”
楚卿和周老的棋下了足有一个半时辰,最后楚卿险胜一招,周老却比自己赢了还开心,捋着胡子大笑:“痛快!痛快!自寻卿那小子走后,老身再没下过这么痛快的棋了。”
两朝元老,当今首辅,因为输了一盘棋乐成这样,若是被圣上瞧见,指不定多后悔请他复任首辅之职。
楚卿无奈低笑,颔首道:“先生,承让了。”
周老不悦:“叫什么先生,叫师父!”
楚卿愣了一下,婉言拒绝:“学生不敢。”
周老盯着她:“别摆楚寻卿那套,赢我都敢,拜师不敢?”
楚卿微微抬眸,见老头吹胡子瞪眼睛实在滑稽,忍笑道:“当了徒弟,可就不敢赢师父了。”
周老便跟着朗笑。
说起拜师,周老早在五年前便问过她一次。那时候她尚未入仕,只是京中一介无名小辈,因着和周老下过两盘棋,见过几次面,不知哪里得了周老赏识,惹得周老非要收她为徒。
楚卿那时女扮男装化名楚钦,正在计划着日后参加科考入仕。她担心自己的身份给周老惹麻烦,没应周老的话。
后来楚卿一举摘下状元桂冠,周老二度问她是否愿意拜师,且言明一生只收一位徒弟,楚卿仍是拒绝了。
周老两次遭拒仍未放弃。第三次,周老邀楚卿在鸿章书院下棋,其间又提起此事。楚卿仍婉言拒绝,心底愧疚作祟,一招不慎,第一次在下棋上输给周老。
周老误会楚卿故意让子,顿时心寒,以为楚卿是要借此与他此划清界限。于是那年,两朝元老告老还乡,轻装简行离开京城,一走就是五年。
楚卿一直以为周老心里怨她,不会再认她这个学生。可当年济州事变,整个府衙的官员尽数被贬,只有楚卿一人免于罪罚,不仅没有被贬,反而升调京城,入了礼部为官,应当是承了周老的情。
念及此事,临别前,楚卿向周老道谢:“先生,晚辈曾听楚大人言,当年大人能从济州升任京城,多亏先生举荐。此事过去多年,一直未有机会向先生道谢。今日晚辈代楚大人向您道谢,感谢您当年的知遇之恩。”
周老闻言却皱了皱眉:“谁举荐他了?他是谁啊?我徒弟还是我儿子,我才不管他!”
乍一听,楚卿只当周老在说气话,可再看周老神色,说气话不假,但没举荐似乎也不假。
楚卿一时犯了糊涂,难不成当年举荐她升任礼部的人不是周老?
那还能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