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萧绛说是来拜会周老,楚卿也不好多耽误他的时间。与萧绛草草辞别后,楚卿独自离开鸿章书院,骑马去了掌仪司。
明天就是万寿节,礼部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掌仪司的女学生们自然也不得闲。
兰沧入京朝拜的使者,除去华筝将军,还有二十余人。一行人皆为女子,需要掌仪司提前做好她们入京后的安排。
虽说这些事早在半月前就开始准备,但眼下女学生们仍是放心不下,生怕出现半点纰漏。一群姑娘从晨间卯时开始忙活,一直到日落才将全部事务核对完毕。
天色将暗,姑娘们忙完准备各自还家,却见对面公堂里的礼部官员一个也没走。
明明早过了放衙的时辰,礼部官员却仍在衙司里脚不沾地地来回折腾,许是万寿节的事情出岔子了。
楚卿在堂外打量片刻,上前叩门:“沈大人,尚书大人呢?”
楚卿问话的沈大人是礼部侍郎沈行,楚卿的老部下。新任礼部尚书方枢不在,是沈行在带着礼部官员处理事务。
沈行闻声从公案上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应道:“万寿节的礼单账册出了岔子,圣上龙颜大怒,传尚书大人入宫回话了。眼下我等正在重新核对礼单账册,暂时走不开。姑娘若是忙完了,且先回去歇着吧!明个儿还有得忙呢!”
礼部官员都是老臣,最受不得核对账册这样累眼睛的活。前些日子又因着吏部和工部相继出事,礼部调出去不少人。万寿节的礼单不是小数目,靠眼下衙司里这四五位老先生一一核对,怕是要熬到次日天明才能赶出来。
楚卿遂迈入堂内,道:“大人若信得过晚辈,不妨让晚辈一起核对吧!”
沈行缓缓起身,许是因着做得太久双腿僵硬,动作显得有些笨拙:“自然信得过姑娘,只是礼单账目不是小数目,恐耽误姑娘歇息。”
楚卿笑道:“无妨,不差这一时半会。”
楚卿前脚迈进堂内,身后忽然传来话音:“楚先生,我也可以一起。”
是刘彩月。
紧接着,原本打算还家的姑娘们陆陆续续返回来,纷纷表示可以帮忙。
礼部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脸热。早前掌仪司刚成立的时候,他们也跟着说过风凉话。如今掌仪司的姑娘们不计前嫌出手相助,倒显得他们一帮大男人格外没肚量。
有掌仪司的姑娘们帮忙,礼单核对的速度快了几倍。巳时过半,全部单目核对清楚,礼部官员向掌仪司的姑娘们道谢后,一行人便各自还家。
楚卿和沈行闲谈了几句,离开的时候衙门里已经没剩几人。林七在门口备好马车等她回府,临出门,楚卿才注意到掌仪司堂内的烛火还亮着。
林七道:“许是忘记熄灯。大人先登车,属下去看看。”
林七去了没一会,很快回来回禀情况。
“大人,是徐昭姑娘尚未离开,还在核对明日的一应事项。”
徐昭是楚卿在秉烛书斋时的第一批学生。那天楚卿在女子书院号召女学生们入掌仪司,徐昭也是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愿意加入的人。
楚卿对她的印象很深,因为她和其他女学生们看起来很不一样。
女子书院的姑娘们大多十四五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她们来向楚卿求学,有的是因为好奇,也有的是心有抱负不甘屈居于闺阁。
然徐昭两种都不是。
楚卿第一次见她是在三年前,那年秉烛书斋刚成立,徐昭来秉烛书斋拜访,既不为借书,也不为求学,开口便问:“请问您这招伙计吗?”
那时她才十二岁,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眼底却满是疲累。
后来楚卿得知,徐昭的母亲病重在床,父亲却是个赌鬼。她为了给母亲治病,已经接下三份活计。
楚卿留徐昭在秉烛书斋打扫,每月支给她二两工钱,又寻了郎中给她的母亲高氏问诊。只可惜高氏的病太严重,半年之后,仍长辞于人世。
在那之后,徐昭便一直留在书斋里求学。
徐昭勤奋、刻苦,时常到深夜才离开书斋。然楚卿却觉得她的努力是盲目的,甚至像是在逃避书斋以外的世界。
而此时此刻,留在掌仪司里的徐昭给了楚卿同样的感觉。
楚卿叩门进去问她:“怎么还没回去休息?”
徐昭起身,下意识攥了攥手里的书页:“抱歉,先生,我想再看一会。明天就要接见兰沧来使,学生担心自己出岔子。”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不敢看楚卿,搭在书页上的手指不停地摩挲。楚卿思量一瞬,吩咐林七:“去把马车里的毛毯取来吧,夜里风寒,徐姑娘小心着凉。”
徐昭愣了一下,目光微微闪烁,躬身道谢:“谢过楚先生。”
回将军府的路上,林七问楚卿:“大人为何不让徐昭姑娘回家?”
楚卿望着窗外的夜色,叹了一声:“前阵子有学生同我讲,说看见徐昭的手臂上有不少鞭痕。我记得她爹是个赌鬼。估计徐昭不想回家,是因为不想见那个爹吧!”
……
次日,兰沧使臣入京。
楚卿带领掌仪司的学生们前往城外接人,引华筝将军一行人入宫朝拜。
万寿节的庆典在皇宫内举行,午时钟声敲响,皇宫奏乐献礼。皇宫外的大街小巷也敲锣打鼓放鞭炮,热闹的晟都城如同在庆贺第二个新年。
热闹一直持续到傍晚,各藩国使臣相继离宫前往礼部为其准备的居所,华筝将军也随掌仪司的人抵达居所安置行李。
楚卿因着被皇帝传去问话耽搁了片刻,离开皇宫抵达兰沧使臣的住所时,华筝将军已经将行李安置妥当,正准备带部下去晟都城的夜市逛逛。
顺德街的夜市楚卿再熟悉不过,便提议陪华筝将军一同走走。
掌仪司还有些事情要收尾,刘彩月带着其他学生们前往礼部衙司处理事务,只剩下徐昭还在这面。楚卿便喊上徐昭一起去顺德街逛夜市。
华筝将军比楚卿想得要年轻,为人爽朗随和,格外好相处。楚卿带华筝去了顺德街几家招牌店面,尝过点心吃过茶,最后又带人去了杜康酒馆。
因着总来买酒,杜康酒馆的伙计和楚卿相熟,伙计见楚卿带人进门,热络地上前询问:“姑娘今个是在这坐,还是打酒回去喝?”
楚卿笑了笑:“两坛松醪酒,借贵地小坐片刻。”
伙计吆喝一声,动作麻利地去打酒。楚卿则请兰沧使臣们入坐。
徐昭与其他几位兰沧使者坐在大桌,楚卿和华筝将军则在窗边的小桌落座。
兰沧在大靖以南,华筝从兰沧抵京,要途径大靖大半个疆域。一行人赶马一月有余,见过大靖南境的风土人情,对大靖的风俗也有了不少了解。
她们来的路上,经过不少城镇村落,无一例外,街上鲜少见到女子。无论贫富,大靖的女子大多居于家中,别说是经商,连在外做工的女子都少之又少。
华筝入京前几乎打消了与大靖通商的打算,直到见楚卿一行人出城相应,印象才有所好转。
松醪酒温好,楚卿华筝斟满一杯酒。华筝举杯道谢,先敬了楚卿一杯酒,才问:“我等一行人入京途中曾见过贵国南境风俗,属实没想到会有女官接应我等。晟都不愧为大靖皇城,民风之开化,令我等刮目相看。”
楚卿笑着摇头,无奈坦言:“将军在晟都城外所见才是如今大靖真正的风貌,我们这些接见诸位的女官,其实并无官职。”
华筝不由诧异,不只因为楚卿的话,也因为楚卿坦白的态度。
“楚大人倒是爽直。”华筝朗笑一声,“您难道不知本将军此行大靖,是为了两国通商一事吗?如此直言说出大靖现状,大人不怕本将军放弃与大靖通商的合作?”
楚卿从容浅笑:“通商合作是关乎两国的大策,欺瞒不是长久之计。就算瞒得住将军一时,也早晚会在日后通商接洽时露出破绽。既然是互利互惠的合作,理当坦诚相待。大靖的情况将军应该有所耳闻,要寻找能与贵国通商的女子并非易事。不过,将军也看到了,今日接见诸位的官员结为女子。这些女官都是半月前才受命此事,短短半月能担此重任,说明我朝本不缺少有才干的女子。”
楚卿看向徐昭,又看向华筝,目光坚定道:“大靖的女子缺少的只是机遇。在下说这些,一来是为了告知将军真正的情况,二来,也是想恳请将军能给大靖一些时间。如今或许难以找到与贵国通商的女商,但不代表他日找不到。在下正在探索一条新的路,若能走通,大靖女子未必不能似贵国女子一般,担起江山社稷的大任。”
楚卿的目光真挚而坚定,饶是华筝征战杀伐多年,见遍机关算计波云诡谲,却也从楚卿的眼底看不见丝毫算计和伪装。
改变一朝风气谈何容易,可眼前人的目光太坚定,灼灼若烈火,仿佛可以燃尽千年沉疴,焚亮万古荒原。
华筝蓦然浅笑,举杯道:“本将信你。”
二人饮酒相谈,直至月上枝头。
将华筝一行人送回居所后,楚卿也准备回府。
徐昭出门送她,楚卿便让她一同登车,打算顺路送她回家。
徐昭却推辞说还有功课要背,想去一趟女子书院。楚卿没多言,仍叫她上车,吩咐车夫拐去了女子书院。
徐昭几乎忙了一天,登车的时候脚步明显不稳。楚卿问她是否不舒服,她只道无碍,也不曾露出倦色。
二人路上只是随口先谈,临到女子书院门前辞别时,楚卿才试探着开口:“徐姑娘,你是我的学生,我虚长你半岁,算半个长辈。倘若家中遇上什么麻烦,不妨同我讲讲?”
站在马车下的徐昭垂下眼眸,颔首道:“学生无碍,劳先生费心。”
楚卿无奈摇头,叹了一声:“若不想回家,可以在女子书院住下。但别日夜不歇地操劳,当心身体。”
虽是垂着眼眸,楚卿依旧看见徐昭的眼底似有泪珠涌动,然那姑娘只是轻声细语地道谢,执拗地没流露丝毫委屈。
楚卿放下车帘,吩咐车夫启程。
马车没走出多远,忽然听见车外一声尖叫。
不知从何处闯出一名男子,直接当街将徐昭套进麻袋里,扛起来便要往巷子里跑。
女子书院的暗卫第一时间将人救下,楚卿也忙掉头赶了回来。‘
劫人的男子被两名暗卫按在地上,四五十岁的模样,身材干瘦,衣着邋遢。
楚卿走上前怒而问话,他却破口大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赶紧放开老子。老子带自己闺女回家,轮得到你们狗拿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