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他是你父亲?”
楚卿看向惊魂未定的徐昭。
徐昭被吓得不轻,整个身子都在抖。等回过神发现方才绑架自己的人是自己的父亲,眼眶顿时红了起来。
“是。”
徐昭应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挣扎地男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
徐老汉立刻怒骂:“你不知道老子为什么在这?老子还想问你这死丫头为什么在这!你多少天没回家了?家里米缸空了半个月,饭也没人做,你是想饿死老子?还是想饿死你弟弟?”
徐昭咬紧牙齿:“我给过你银子,没米你为什么不去买?徐虎是你儿子,你不给他做饭,关我什么事?”
徐老汉登时大怒:“你这丫头反了天了,敢跟老子顶嘴!我打死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说着,徐老汉抓起两把土往身后一扬。按住徐老汉的暗卫不慎迷眼,一时失手,真叫他挣脱束缚跳了起来。
徐老汉顺手抄起门口的扫把直朝徐昭挥去。
楚卿当即立呵:“够了。”
林七立刻抬手弹出一颗石子,正中徐老汉的膝窝。
徐老汉应声跪地。
徐昭站在原地浑身颤抖片刻,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楚卿请了郎中给徐昭诊治,好在问题不大,只是最近操劳过度,又一时气急才昏了过去。
郎中给徐昭开了两副药,楚卿吩咐人将药煎好给徐昭服下,准备先去前堂见徐老汉。
夜里风寒,楚卿帮徐昭掖好被角,起身去剪灭烛火。甫一起身,忽而听见床榻上的人低声唤道:“先生。”
楚卿忙回身:“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徐昭揉了揉额角,勉强支着身子坐起:“先生,我爹呢?”
楚卿有些无奈:“在后堂押着呢,当街绑架民女已经触犯大靖律法,没把他送衙门都算便宜他。你才醒就问他,怎么不问问你自己的身体?”
徐昭低头道:“学生无碍,劳先生挂心了。”
楚卿给徐昭倒了一杯茶水,温声问:“这些天,你在掌仪司昼夜不歇不肯回家,是因为不想见你爹?”
徐昭接过茶水,没喝,叹了一声:“是,也不全是。”
她看向楚卿:“先生,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
楚卿在床边坐下:“介意和我说说吗?你爹,他为什么要绑你?”
徐昭犹豫片刻,垂眸叹道:“此事,学生本不该隐瞒先生。我爹他已将许给城西的刘屠户,这月月底便要成亲。学生已有半月未曾还家,他定是怕我跑了才会想要绑我回去。
“可学生在掌仪司不愿回家,不只是因为不想见我爹。日后若是嫁人,学生怕是再没机会像如今这般与大家共事,在掌仪司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学生舍不得离开。”
饶是方才受尽惊吓也未曾落泪的徐昭,此时却眼眶湿润,泪水不自觉从眼角滑落。
楚卿搭住她的手,温声道:“舍不得离开,就不嫁了。女子书院缺人手,你已经跟了我三年,不如就留在书院教书。”
徐昭惊诧地抬起眼眸,泪花在眼底翻涌,眼眶越来越红,忽而扑在楚卿肩头痛哭起来。
楚卿任由她靠在肩上,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等她哭累了,发泄够了,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才又问:“方才听你爹说,你还有个弟弟?”
楚卿三年前因帮徐昭的母亲看病,曾去过徐昭的家里,那时徐昭家只有她一个女儿。
徐昭的情绪已经平静,但哭得太久,还有些抽噎。
她揉了揉眼睛,解释道:“前年,我爹娶了续弦。可怜我那继母身子弱,生产的时候大出血。我爹非要保小,我继母便去了。
“我弟弟生下来,我爹也没管过。那孩子原本一直是我在照顾,最近我抽不出空,便给了隔壁王婶二两碎银,托她帮我照顾孩子。王婶膝下无子,很疼我弟弟,不会让孩子饿肚子。我爹八成是又赌得两手空空吃不上饭,才拿孩子来威胁我。
“说到底,这是我的家事,不敢劳先生费心。先生,我爹现在在哪,您带我去见他吧!”
徐昭说罢起身,楚卿又搭着她的肩膀将她按回去:“别急,我有话问你。”
徐昭愣了下,又乖乖坐回去。
楚卿语气温和却认真地问:“你要去见你爹,打算和他说什么?如果他非要带你回家、逼你嫁人,你愿意跟他走吗?”
徐昭无奈苦笑:“不愿意又能如何呢?我爹是个无赖,宁与君子斗,不与小人争。真把我爹惹恼了,别说是绑我回家,直接把我丢进哪家男人房里的事情,他也是做得出的。
“生在这样的家里,我本就没得选。
“何况身为女子,迟早要嫁人。学生得遇先生,能读书求学,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再奢求别的了。”
徐昭说话时,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像是已然看淡。
可她的话音之外明明满是不甘。
楚卿没劝她,转而问道:“你知道沧州吗?”
徐昭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大靖北方的苦寒地,学生在书里见过。”
楚卿望向跃动的烛火,淡淡道:“我……有一位朋友。她就出生在沧州。”
“二十年前,沧州周围的陆运尚未建成,因着地处偏远,交通不利,不少沧州本地的商户靠来往沧州与周围城镇运送货物,赚了不少钱。我那位朋友的父亲也是乘着这波东风,成了沧州少有的富户。
“但沧州人好说‘无奸不商’,我那位朋友的父亲不愿意担这骂名,一直想把家中子弟培养成才,送入京中为官。只可惜他的几个儿子都不争气,一连几年没一个过乡试。
“所以他们就想了个主意,把这家的小女儿嫁给沧州知府。
“他们家的小女儿就是我的朋友,那年她才九岁。”
徐昭惊了一下:“九岁怎么嫁人?”
楚卿轻笑:“有什么不能呢?那任沧州知府年逾六十,连五六岁的孩子都收。”
徐昭倒吸一口凉气:“那他不是……”
“是。”楚卿沉声道,“所以那家人卖的不是女儿的身子,是命。”
徐昭皱紧眉头:“那然后呢?”
楚卿道:“然后,她当然是逃了,逃出家中,逃出沧州,逃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徐昭简直不敢相信:“可是,她才九岁啊!”
楚卿点头:“嗯,九岁。她女扮男装从沧州一路南下,辗转跟了数十个商队。只要被人发现她是女孩,就立刻会逃走,再寻找新的商队继续跟随。大抵这样漂泊了四年,她才终于找到地方安家。”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徐昭忍不住追问。
楚卿看向窗外,夜色深深,天上星光寥寥。
“她现在很好。”楚卿浅笑,“很自由,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正在努力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不知为何,徐昭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
楚卿转过头,见她热泪盈眶,愣了一下:“你哭什么?”
徐昭揉了揉眼,摇头道:“没什么,有点羡慕她。”
也有点心疼。
楚卿笑道:“我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羡慕她,更不是劝你成为她。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我们虽没办法决定自己的出身,无法选择这一生的来处,但至少,我们还可以选择去往何方。”
徐昭呆呆怔住,沉默半晌,红着眼眶问:“我也可以吗?”
楚卿笑了笑:“当然。所以,你不急着去后堂见人。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真正为自己想一想。至于你爹是否会阻拦你,这点,你不必担心。你知道无赖最怕什么吗?”
楚卿扬眉一笑,
“比他还无赖的无赖。”
徐昭不由一瞬出神,觉得眼前人笑容有些晃眼。
楚卿起身道:“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本无赖可要去后堂刁难人了。”
徐昭忍不住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半开玩笑道:“先生只管收拾,大不了,我这个做女儿的给他收尸。”
已经征得徐昭的同意,楚卿也不打算再同徐老汉客气。辞别徐昭后,楚卿独自去了后堂。
徐老汉被押着堂内,一直是林七在盯着他。他嘴里嘀嘀咕咕骂个不停,林七却充耳不闻,始终没理过他。他骂得没劲,便赖在地上不起来,也不再叫骂。他准备养养嗓子,等待会管事的来了再骂。
徐老汉已经打好算盘,虽然不知道把他抓起来的人是谁,但这些高门显贵的人最在意名声,若楚卿敢为难他,他就撒泼耍赖,往楚卿身上泼脏水。
眼下夜深人静,他喊一嗓子整条街都能听见,反正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楚卿敢动他,他就让全京城都听见这位大小姐是怎么为难他一个无权无势的老鳏夫的。
徐老汉侧躺在地上,眼睛滴溜溜地望着门口,等着自家闺女前来见他。
不多时,一道白色的裙摆映入眼帘,来人迈过门槛,不疾不徐地走进来,嗤笑道:“呦,躺得挺舒坦啊!要不您再躺会,我回去睡一觉,天亮了我们再聊?”
徐老汉盘腿坐起来,斜着眼睛看向楚卿:“怎么就你来了,徐昭那死丫头呢?”
楚卿微微皱眉,声音冷下几分:“本官来问你的话,还需要家属旁听?”
徐老汉翻了个白眼:“老子不跟你谈,你算哪颗葱?我要见我闺女。”
楚卿轻笑:“徐昭不想见你,你让她嫁的人,她也不会嫁。”
“她凭什么不嫁?”徐老汉打断楚卿的话,“她不嫁人,我儿子以后靠什么娶媳妇?老子靠谁吃饭?”
楚卿只觉得他的话好笑,问道:“你有胳膊有腿,不会自己去赚钱吗?”
徐老汉往地上一赖:“我一个老鳏夫,好容易把闺女拉扯大。如今一把年纪了,让她孝顺孝顺我怎么了?老子不跟你废话,徐昭呢,让她出来。我们家的事,你们这些外人少掺和。”
楚卿冷笑一声,走到堂上坐正:“你老了有没有人养,是饿死,还是冻死,本官还真没兴趣知道。但徐昭乃掌仪司部下女官,身担接见兰沧来使的重任。你当街绑人,意图谋害我朝要员,本官还审不得你了?”
楚卿声音骤冷,吓得徐老汉不自主打了个哆嗦。
兰沧使臣入京这事徐老汉有所耳闻,却不知徐昭也是其中一员。
他琢磨片刻,嗤了一声:“徐昭那死丫头几斤几两老子不知道,还接见使臣,她一个黄毛丫头要有那本事,老子跟你的姓!”
楚卿不由轻笑,看着样子徐老汉最近许是一直泡在赌馆里,根本不知道京中具体发生了什么。楚卿也懒得跟他多解释,直接吩咐人将掌仪司女官的名册拿给徐老汉看。
谕令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徐昭的名字,玉玺的朱红大印更骗不了人。
徐老汉慌了神,低头斜眼瞥向楚卿,语气软下几分:“我带我闺女回家,还犯法了不成。”
楚卿微一扬手,示意林七:“给他讲讲,他都犯了什么事。”
林七会意,沉声道:“禀大人,当街行凶伤人,此其罪一;
“恶意诋毁朝廷官员,此其罪二;
“蔑视大靖王法,拒不配合问审,此其罪三;
“若送往京师府衙,数罪并罚,当处六十大板。”
徐老汉的心咯噔一下,没等回过神,便又听楚卿道:“眼下三更半夜,不好劳烦魏府尹。若他肯认错,且赏二十大板,打完便放人吧!”
徐老汉顿时慌了,开始破罐子破摔使出最后的本事,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朝廷命关要草菅人命咯!可怜我老鳏夫五十余年遵纪守法,到头来却要死在公家手里,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徐老汉体格不大,嗓门倒不小,几嗓子喊出去,女子书院周围几家人都亮了灯。
书院的管事嬷嬷见情况不妙,准备上前堵徐老汉的嘴,楚卿却将人拦了下来。
“让他喊。”楚卿面不改色道,“让他只管往大了闹,最好把京师府衙的人也闹来。到时候数罪并罚,可就不是二十大板的事了。”
徐老汉登时收了声,颤颤巍巍地看向楚卿:“你,你要怎么才能放过我?我知错了还不行吗?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二十大板不是要我的命吗?”
楚卿仍只是冷冷睨着他:“若是认错有用,还要律法做什么?你嗜赌成性,逢输便要鞭打女儿出气。徐昭这十余年因你而受的伤,哪一道不比二十大板要重?
“你放心,本官已经给你请了京城最好的郎中,若是你受不住,自有郎中替你诊治,等你什么时候缓过劲了,咱们再继续打。本官有的是时间,这二十大板,我看着你受完。”
楚卿微一扬手:“拖下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