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女妖且丽（一）
这军大衣和之前在沙发上盖的那件一样，同样的样式同样的弹药味。
比起她的披风，丑是丑了些，御寒倒是真的有用。
那日夜里她照常登台唱戏，却在听客席上，看到了坐在二楼的席珏城。
他仍旧是一身军装，正气凛然，相比起前几日他那副消沉的模样，精神气好了不知多少。
席珏城原是打算在家里头等着沈裴湘来唱戏的，简常这家伙非要拉着他来，说什么来梨园听和在家听那完全不一样。
的确是不一样，在家里头沈裴湘不会穿着一身的行头也不会戴着那些金光闪闪的凤冠，也没有笙歌相伴和满堂喝彩。
“有女妖且丽，裴回湘水湄。”他也不知为何，看着台上身段尽显，眉目含情的沈裴湘，嘴里便不自觉的念出了这句诗。
只是他刚说完便觉得眼皮子又开始打架了。
简常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这玉扳指是他刚从老爹那儿求来的，成色极好的老古董：“怎么，席少督这是陷进去了？”
他久久没听见席珏城吱声，侧头一看，这家伙又睡着了。
沈裴湘在台上一眼就看到了他，这身军装已经够瞩目的了，他还睡的就差没四仰八叉了。
她不爽的收回眼神，眼波流转，忽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在众多听客里，脱颖而出。
她只觉心跳都漏了一拍，差点忘了词儿，捏紧自己手中的丝绢再也不往那个方向看去。
等她这一场谢了幕，她便退到后台有些失神的卸了妆，换了衣服。
明黛气呼呼的闯进来，头上的步摇珠翠随着她的步子摇曳：“那个姓宋的混蛋还真是阴魂不散，姐，你可千万别理他，别给他好脸子。”
“他哪回来我给他过好脸子呀。”沈裴湘回答，语气温柔。
明黛坐到了梳妆台前开始拆头饰：“要我说姐姐你就应该甩他两巴掌，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别再来讨人嫌了。”
“他花了钱来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叫他滚，罢了罢了，我越是张牙舞爪的越显得好像是我无理取闹般，他想来便来，我不理便是。”她收拾着自己的新包，往里头放了一根前不久自己买的法国口红，起身准备离开，“我去席家了，记得给我留门。”
“好。”
她刚出了后院，便看到如往常般停在拐角处的军车，她便往车边走去。
她缩着身子往前走，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阿湘。”
沈裴湘步子一顿，只觉得胸口有点堵，没有立即转身，直到声音越来越近。
“阿湘。”男人停在了她身后。
她回头，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一身西式打扮，穿着她从前说过最喜欢的洋式衬衫和杏色西装，那张脸还是和从前一样白净，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眼镜，那双眼睛伪装的和从前一样清澈干净。
但如今的沈裴湘早已经清楚，他的眼底究竟藏着多大的野心和狠毒。
“宋先生，有事么？”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很是平淡。
“阿湘，这是前几日我刚拿到的法国香水，茉莉味的，我一拿到它便想起了你，这样的好东西应该配你。”宋彰明将手里包装精致的香水递到她面前。
沈裴湘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缓缓开口，略带讽刺之意：“这样的好东西不该配我，宋先生，我想我早已说的很明了了，我与你不合适再有什么牵扯，不必再来打扰我。”
“阿湘，我知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气我我也认，但你信我，我会娶你的，等时机成熟，我定会八抬大轿把你娶回门，你再等等我好不好。”宋彰明愈说愈激动，声音都微微发颤。
沈裴湘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看着他这副自怨自艾的模样，忍了许久才忍下想吐的欲望。
彼时军车上的席珏城透过车窗正看着他们二人。
他方才在梨园不舒服的木椅子上睡了一觉，现在觉得还是有些疲乏，百无聊赖的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韩行，你说他俩还要聊多久？”
“应该快了吧。”韩行也跟着打了个哈切，他也困的很，昨天新兵报道，大事小事一堆，搞得他天快亮了才睡。
席珏城原以为沈裴湘只是在和一个熟人聊两句，因为离得不近，他根本听不到两人在说些什么，只是愈看到后面愈发现不对劲，男人竟动手动脚的拉住了沈裴湘，而沈裴湘则似乎在反抗挣扎。
“这小白脸干什么呢？”他蹙起那双剑眉，语气急躁，脸色一下子便沉了下去。
他瞧到男人抓着沈裴湘的手腕不放，他便怒气冲冲的开了车门，踩着那双军靴走在冬日干裂的水泥地上，后门这边并没有什么人，所以军靴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尤为清晰。
“阿湘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我拒之千里之外。”
“你松开我，宋彰明，请你自重。”沈裴湘挣扎着，那只手腕被牢牢拽在男人的手掌心里，她的眼神里带着锐利与厌恶，言语间没有半点温度。
这是最让宋彰明受不了的，他从沈裴湘这里，再也找不出半点爱意。
“他让你松开，听不懂人话么？”一道浑厚中气十足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僵局。
沈裴湘扭头便看到了席珏城。
军装笔挺，有一股莫名的强大的气场，让人不敢直视他，让人不自觉便甘心臣服于他之下。
这是沈裴湘第一次听到他凶起来的模样，剑眉微蹙，那双桃花眼里透出的韵味让人不寒而栗，是毫不掩藏的阴鸷与狠戾。
宋彰明不知道是被这么一吼给吓着了，还是意识过来自己这样很失态，随即松开了沈裴湘：“抱歉，阿湘，我只是不想让你走。”而后看向席珏城，平复了一下语气才开口，“席少督，这么晚了怎么也在这儿？”
“与你何干。”席珏城动了动嘴唇丢下四个字，都没正眼看这个小白脸，继续看向沈裴湘，语气转好：“走了么？”
“嗯。”沈裴湘点头，也不太敢抬眸看席珏城。
这个年少成名的少督军，微微动起脾气来就让旁人大气都不敢喘。
沈裴湘下意识的往他边上靠，跟着他转身往前走。
昏黄的路灯下，只留下一个穿着西装，神情复杂的男人。
席珏城和沈裴湘并排走在大道上，他没有领着沈裴湘上军车，而是领着她往城中心的锦绣街走。
沈裴湘没有开口说话，他也没有。
天色不早，但在这条街上还是有不少行人，有做糖人的小贩，卖抄手的小摊子，不肯回家嚷着要吃糖人的小孩，喝醉了的老汉和乞丐倒在一块儿，身边嘈杂，沈裴湘却仍是双眼空洞的往前走。
席珏城用余光匆匆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当然是不太开心的，但也没有张口问什么。
在他们边上吵着要糖人的小孩，他的母亲终是在他的一哭二闹下败下阵来，给他买了一个孙悟空样式的糖人，小孩立即把皱起来的脸给舒展开，心满意足的一边舔着糖人一边跟着母亲回家了。
席珏城瞧着小孩那张笑脸，不由开口说道：“吃糖人么？”
沈裴湘的思绪被这个哭闹的小孩打断，又听到席珏城这一问，觉得莫名好笑：“我又不是小孩，吃什么糖人。”
“不是小孩也可以吃嘛。”席珏城说着，自顾自的跑到做糖人的摊子便要了两个糖人。
“军爷要个什么样的？”小贩开口问着，听口音像个外乡人。
“要个那个那个什么，就是戏本里的叫什么杜杜丽娘。”席珏城断断续续的回答，努力回想着自己这几日在睡梦中听戏听到的内容和这个据简常所说的沈裴湘的成名人物杜丽娘。
小贩用铁勺洋洋洒洒一挥弄，便勾勒出了一个人物雏形，再抬眼见到站在不远处等着他的沈裴湘，便以为是对小情侣：“好嘞，再给您画个柳梦梅啊。”
席珏城并不知柳梦梅是谁，也并不在意，只是看着小贩随手一勾便勾出个小人来觉得惊奇。
沈裴湘看着他，总觉得他很是好笑，穿着军装腰上别着□□，手里却端着两根糖人，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般迈着腿走过来，迫不及待同她一起吃掉手里的糖人。
“这个是杜丽娘，给你。”他将手里的糖人递给沈裴湘一个。
沈裴湘抬手接过，不得不说，这小贩画的还有七八分像，将杜丽娘的亭亭玉立，端庄大方都给画了出来，她又看到了席珏城手里另一根糖人，是柳梦梅的造型。
她见席珏城就是想吃麦芽糖了，也没多看几眼柳梦梅，便一口咬掉了他的帽子。
她看着他那副傻样又想起他刚才呵斥宋彰明的模样，若非是亲眼所见，是万万不敢将这两个人的模样给联系起来的。
“好吃么？”她看着席珏城，神色温婉，语气里忍着笑意。
“还不错，就是有些许粘牙。”席珏城细细品味了一番才给出了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