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与君初相识(四)
席汶若,京西城里不容小觑的人物,虽是一介女流,却让不少凶神恶煞,魑魅魍魉都退避三舍。
京西城里的人常说这席家,虎父无犬子,这席家的俩姐弟,一个会打仗,一个能挣钱,把这席家的权势抓得牢牢地。
只是这两人素来也是喜怒无常,笑里藏刀,直叫人觉得难以接近。
席汶若没待多久就回去处理赌场的事情了,席珏城觉得脑仁有点疼,躺在床上等着晚上听戏睡觉。
沈裴湘刚演出完,又赶着卸了妆准备去赚那个冤大头的钱。
韩行早已在梨园后门候着沈裴湘了,不把这个“良药”好好的送到少督军面前,他都怕少督军的黑眼圈明天拖到地上。
沈裴湘又是一身旗袍搭着披肩,踩着细高跟,没有过多的打扮,但就是漂亮的让人觉得看到了画本里的神仙妃子。
“韩副官。”沈裴湘和他打招呼。
“沈小姐请。”韩行也不敢多看她,老高和他说过,漂亮的女人不能多看,她们都是小妖精会把魂勾走。
他替沈裴湘开了军车的门,绅士的用手挡住车门的顶框。
沈裴湘坐到了车里便开始打瞌睡,这连着演好几场,她还真是有些想睡觉。
她看军车驶向的方向不是去督军府的,便有些疑虑的开口问道:“韩副官,不是去督军府么?”
“噢,少督军这几天在郊外的别院。”韩行回答。
“噢,好。”沈裴湘看着窗外京西城的夜景,寒风萧瑟,路上的行人都缩着身子,街边隔不远处就有几个乞丐瘫在地上好像快要饿死,车里的暖气与这窗外的冷气交汇,车窗便蒙上一层雾。
她有些恍惚,默然的收回了视线,缓缓闭上眼养神。
到了郊外,气温比城里更低些,沈裴湘拢了拢身上单薄的披肩,冷的发颤。
这小别院比起督军府自然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但布置的清新雅致,各处装潢都很精致。
沈裴湘跟着席珏城跨进了院子的大门门槛,穿过屋前的庭院进了屋子又被领着上了二楼。
席珏城已经换好了睡衣,坐在床上,床边点着助眠的熏香,万事俱备只欠沈裴湘。
沈裴湘一进门就见到他这架势,很是无语的想翻白眼,但还是为了钱忍了下来。
算了,对面坐的可不是普通人,是一个冤大头,是一座小金山。
“你终于来了。”席珏城满眼放光的看着她。
“席少督久等了。”沈裴湘敷衍的开口,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想听什么?”
“随便随便。”席珏城摆摆手,打了个哈切。
沈裴湘料到了他自然说不出个什么来,但秉着自己的职业操守还是问了,她今日唱了好几场杜丽娘,打算唱一出杨贵妃。
“叶枯红藕,条疏青柳,淅刺刺满处西风,都送与愁人消受。”她唱着,道尽萧瑟寒意,唱起长生殿内的悲欢离合。
席珏城听着听着,便觉得睡意渐浓,靠在软垫前便眯了过去。
沈裴湘唱起来便入了戏,也不在意有没有听,自顾自的唱了一大节长生殿。
她也不知为何,比起杜丽娘她更爱,更加怜悯杨玉环。
她至死不渝的爱,一度让她觉得唐明皇根本不配拥有她。
她那股子义无反顾相信唐明皇的模样,总让她想到自己从前的模样,便不由的想要自嘲,又不由的可怜自己。
她唱到马嵬坡前便不敢再唱下去,松了身段,黯然的停下。
她看到桌边放着的摆钟,已经是夜半三更,席珏城在床上睡的正酣。
窗外寒风萧瑟,落叶飘到窗台前,沈裴湘走到窗边,看着跟着冷风到处跑的落叶,又看着漆黑的夜,身边安静的可怖。
她只觉得冷,冷的好像今日是立冬般。
她就这般愣了好一会儿神,原想回去。但这郊外也叫不到黄包车,也不知道韩副官在哪里。
她只好坐在房间的沙发上眯一会。
没想到这一眯,便眯到了清晨。
席珏城被窗外的一缕缕天光叫醒,睁开眼的瞬间,只觉得神清气爽,这是他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觉得睡醒这么舒服,没有疲倦,脑仁也不疼了。
他伸了伸懒腰,从床上起身。
而后便一眼瞧见了在沙发上睡着了的沈裴湘。
他下了床走到她跟前,女人穿的单薄,蜷缩着身子,闭着眼蹙着眉好似不太舒服。
他找了件自己冬天穿的军大衣,然后又重新走到沈裴湘跟前,俯身轻轻的给她盖在身上。
他俯身的瞬间,沈裴湘身上的香味便窜入他的鼻息,刺激着他的神经,这香味很好闻,有一股茉莉的芬芳。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女人香。
他迅速起身,耳根后头挂上了可疑的红痕,急急忙忙换上了军装,将一张银票压在桌子上便疾步出了卧房。
韩行恰好站在门口打算敲门,便撞上了行色匆匆的席珏城。
“少督昨夜没睡好吗?”韩行看着席珏城面色涨红,心不在焉的。
“睡…睡的挺好的,那个…那个你怎么没把那个唱戏的送回家?”他的鼻尖心头还残留着女人身上的茉莉香,下意识的磕巴起来,下意识的握紧了手里的军帽。
“啊,本是要送的,但沈小姐一直没出来,下人和我说进去看的时候沈小姐已经睡着了,便没敢打扰。”韩行解释着,昨天夜里他把沈裴湘送到以后,也终于回家睡了个安稳觉,少督军睡不着觉的夜里他也总是被拉着谈天说地,拉着下五子棋又拉着喝酒,他也实在是渴睡的很。
席珏城听着,嘴里嘟囔:“什么下人,这么没眼力见。”也不给人披个毛毯,这万一冻着了,嗓子哑了,谁哄他睡觉。
“什么?”
“无事。”席珏城戴上军帽,帽檐中央的军徽外泛着一层光泽,在太阳底下异常明显,他一边往军车走一边问着,“上头批下来的物资送到了么?”
“说是要在过几日到柳家的码头。”韩行替他开了车门。
“行,看着点。”席珏城跨上军车坐了进去。
韩行也跟着上了车。
司机启动了车子,随即离开了小别院。
沈裴湘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她头有点疼,用手拍了拍脑袋,才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件大军衣。
军衣和席珏城身上那套军装是一样的版型,同样的颜色,土黄色。
大衣上有一点点弹药味。
等她侧头伸脖子的时候,就看到了压在桌上茶杯下的一张大银票。
她霎时间两眼放光,从沙发上起来,将军大衣丢在一旁,伸手去拿银票,将银票仔仔细细的叠好塞进了包里:“这样的冤大头真的是哪里找。”
她往屋外走,发现门口就有人守着。
“沈小姐休息好了吗,席少督吩咐我送您回去。”门外的小厮见到她,低着头询问。
“有劳了。”她微微点头勾唇。
她又坐着小轿车回了梨园,还好今日汤智元还没回来,不然又得被他罚跪了。
她这一夜未归的,可把汤启星和明黛给急坏了,又不能冲到督军府去要人。
汤启星原本真的打算去督军府了,沈裴湘却在这时坐着小轿车回来了。
沈裴湘下了车,便看到站在后门门口的汤启星,穿着一身素色褂子,见着她便急急朝她走过来:“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和小黛都快急死了。”
“昨天夜里太迟,我便睡着了,惹你们担心了。”沈裴湘瞧见他那双眼睛下头泛出的乌青,有些愧怍。
“你无事吧,那督军有没有为难你。”汤启星瞧着她,面露关切之色。
沈裴湘同他一起进了从后门进了梨园后院,许多刚进梨园的弟子都在压着腿踢着步练着基本功,见着他们二人便出声问好:“师姐师兄早。”
二人也都点头示意,然后往里屋走。
沈裴湘一边踩着洋皮靴一边答着汤启星:“没有,那督军就是个钱多的冤大头,我能出什么事情,哥你别担心了,快回去休息休息,我瞧你气色不好。”
“你无事便好,我还得去趟报社处理些事情,你回来了我便放心了。”汤启星站在了她卧房门外道。
“是哥的文章有什么问题吗?要去报社。”她也停在了门口,冬日里的寒气太盛,不一会穿堂风便涌过来似是要穿进她的心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汤启星见她冻的不清,微微蹙着眉伸手替她拢了拢身上那件披肩:“文章没什么问题,是董兄想让我再帮忙想想报社名字,我去去便会,你快进屋吧,这风寒毒,小心着凉了。”
“好,那哥你路上小心。”她微微勾唇浅笑。
汤启星离开之后,她便进了屋子,赶快把脚上那双洋皮靴给脱了下来,脚跟子都快被这破鞋给磨破了。
果然好看的东西都不中用,除了她。
窗外传来几声寒鸦的叫声,院子里是弟子们练功的细碎声响,她便伴着这些声音睡了个回笼觉。
夜里汤智元便回来了,对着学徒们一阵鞭挞,明黛这些资历稍深的也被他数落。
沈裴湘懒得理他,因为前几日席珏城为她包场梨园给他赚了不少钱,他也就没挑出沈裴湘什么错来。
“你们就给我好好练功,乖乖唱戏,别想些有的没的,你们的卖身契可都在我这儿,要是不给我安分练功,有你们好果子吃。”汤智元坐在主厅的木椅上,头发花白,之前皇帝倒台,他无奈一刀剪了自己那条长辫子,如今头发长到脖颈子,盖着个圆帽,面颊往里头凹陷,眼珠子却往外头长,下巴上留着一撮胡子。
明黛说他这样子活脱脱就是头死驴样。
有时沈裴湘看着这头“死驴”又看着汤启星,不由自主的怀疑他们俩的父子关系,这样的混账老爹是怎么生出这样风度翩翩的孩子的。
后来的几日她同往常一样从后院偷偷跑去席珏城那儿,半夜再偷偷潜回去。
冬日夜里温度极低,她身上披着去年汤启星买给自己毛绒披风,手上还是长了冻疮。
席珏城这冤大头人还不错,那天夜里睡着之前找了件军大衣出来让她路上披着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