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徐锐之挂掉电话,看了看时间,已经夜里十点了,那人还在加班,也许手边还放着没吃上几口的外卖,饭菜冷掉,油脂凝结。
真是不要命……
那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绝不手软。
他扯了扯嘴角,嘲讽自己多管闲事,深深呼出一口白气,活动僵硬的手指,将手机塞进大衣,离开已显破旧的院子。
深夜的金都城,正是纸醉金迷的时候,白日里灵魂被迫禁锢在躯壳中,此刻纷纷苏醒,沉沦在这世俗的欲望里,或哭,或笑,或麻木,或绝望。
徐锐之穿过花园,顺着迂回游廊,又回到挂满挽联、祭章、花圈的亭堂。
灵桌上,长明灯闪烁着昏黄的光,映衬着墙上挂着的黑白画像多了一丝暖色。
徐锐之捏了捏鼻梁,缓解这些天来积压在心头的诸多情绪,无声叹了口气,正欲跨进门槛,堂侄女从左侧游廊哒哒跑过来,被紧身裤勒出一圈圈肉囊囊的小短腿努力抬起,试图跨过门槛,奈何胖团子身高实在不够看,卡在门槛处不上不下,可怜的紧。
小矮人的世界里,一道门槛在骤然成了珠穆朗玛峰。
徐锐之笑了笑,冷漠犀利的眉眼柔和下来,拎着短腿胖妹的后领子轻松跨过高高的门槛,往里走去。
小胖妹跟颗胖萝卜一样吊在空中,蹬蹬腿挣扎,心里气恼,终有一日她要长得比天高,一脚走出十八米!
徐锐之放她落地,小胖妹哼了他一声就乖乖去找妈妈了,折叠起两条小粗腿,有样学样地跪在蒲团上。
先规规矩矩,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太爷爷,对不起,蛮子刚刚尿急,实在是忍不住才跑出去的,希望太爷爷不要生蛮子的气。”
跪在灵桌子的众人都被小胖墩的举动逗笑了,一时之间沉肃的氛围缓和了不少。
家中老人仙逝,分散在各地的亲人都赶了回来,白天接待吊唁的亲友,夜晚通宵守灵,即便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了。
徐家老二家的大孙媳妇姜媛摸摸胖墩磕红了的额头,在孩子炸毛的脑壳上亲了一口,“蛮子是个孝顺的乖孩子,太爷爷不会怪你的。”
平素活泼好动惯了的小胖妹自太爷爷去后,哭闹了好几场,撒泼打滚着要太爷爷起来陪她玩,而小胖妹的双胞胎哥哥更是直接病倒了。
小小的人儿不知生死,只记得那天下午,没有风,他们都在一间白色房间里,太爷爷躺在床上睡着了,怎么都叫不起来。
她哭得起劲,没想到素日里架子端得稳稳的长辈们竟然也哭了,特别是爷爷和大爷爷,眼睛红红地跪在病床前,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流下。
妈妈也哭了,把头埋进她新买的小裙子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这可太奇怪了,妈妈为什么哭呢?平日里她不是看着自己哭,就是亲自上手把她打哭。
她哭得久了有时候还会被妈妈无情嘲笑是长气小鬼,最适合唱大戏。
懵懂不知生死的人儿瞧瞧哭倒一片的大人,再瞅瞅躺在白床单上的太爷爷,似乎明白了什么。
从医院回来的这些天,她不哭不闹,乖乖吃饭,乖乖洗澡,与自己的哥哥一样乖巧懂事,甚至一度安慰起家里的长辈们,劝劝这个说别哭了,亲亲那个说哭多了眼睛肿成青蛙。
破小棉袄不漏风了?震惊得姜媛上手去扒拉小胖墩的脸皮,以为牵错了别家的娃。
小胖墩被扯疼了脸皮,也不哭,只是逮着爸爸一通告密,要爸爸替她主持公道!
姜媛瞅着那告密小贼眼珠子溜溜转,胸口大石终于放下,没领错,是自家的破棉袄了。
孩子带来的欢愉只是一瞬间,失去亲人的悲痛绵延不绝,灵堂重归沉寂。
徐锐之走到火盆旁跪下,接过父亲手中的棍子,轻轻挑着火盘中一叠叠燃烧的黄纸。
烟灰袅袅升起,带着亲人的哀思寄往黄泉路,引领迷途的灵魂。
透过烟火气,徐锐之看着父亲,脸上的沟壑纵横,鬓边点点墨痕,印象中直挺的脊梁竟微微佝偻,原来坚毅强大的父亲也在岁月的切割中走向衰老。
“爸,您带着妈休息去吧,最后一夜我带着小辈们守着就行,明天还有一天要忙活。”
“二叔二婶,你们也一样,休息去吧。”
长辈们守了多久,徐锐之就守了多久,但年轻人熬几天不碍事,睡一觉就恢复过来了。
长辈们白日里忙着接待各方吊唁的亲朋友人,收礼,登记,谢贴,丧宴……没有一丝休憩时间。
夜里通宵守灵,铁打的身体都能熬垮,他实在不希望家里再有人病倒。
二叔徐恩卿沉默着将黄纸折叠成小船和飞机模样,丢进火盘里。
听说刚过身的灵魂沉重,不会飞,要想回到自己最眷恋的地方就必须长途跋涉。
父亲赶回家时,看见这一艘艘小船一架架飞机,就知道是他二儿子在叫他回家,他就不会迷路了。
“大哥,你带嫂子去歇着呗,这里我看着呢。”徐恩卿推了推徐钟卿“我们夫妻俩好歹年轻个几岁,熬起夜来也得心应手些。”
“你眼袋都掉到肚脐眼了,还年轻个几岁!”徐钟卿不给面子自家弟弟,回身对着小辈们道:“老爷子在世时,儿子孝顺,孙子孙女出息,我们都做到了各自身份该做的,这就够了。活到95岁舒舒服服过身,咱也应该欢欢喜喜送走他。你们谁想去休息就去吧,不必熬了,你们老爷子想必也不愿看到你们苦。”
“骢之,你开车送大伯娘和你妈回老宅去休息,顺便看看奶奶。敬之,你送你媳妇孩子和妹妹回家去吧。”徐钟卿吩咐着老二家的几个小辈们。
徐家二房次孙徐骢之扶着妈妈从蒲团上爬起来,“好的,大伯,我去去就回。”
阮欢盯着丈夫徐钟卿佝偻的背脊,没有多说什么,跟着骢之出了亭堂。
夫妻多年,二人之间的默契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明白对方真实的想法。
今夜,他跟至亲至敬的父亲作别;明日,他只能是徐家的长子长孙。
女眷和孩子都离开了宗祠,剩下徐家两兄弟和徐家大房长孙徐锐之,空落的庭院更加空寂。
徐恩卿瞅了一眼自家孩子,颇为恨铁不成钢,“你就跟着我守灵吧,反正你也没老婆孩子要护送归家。”
“……爸!”徐锐之看了一眼爷爷的棺椁,很是无奈,“在爷爷面前说这个不合适!”
“确实不合适,我都怕你爷爷气得诈尸!你说说你,今年几岁?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眼瞅着父子俩又要干仗,二叔徐恩卿只得出来打圆场,“大哥,我还羡慕你呢,你现在多省事啊,不用操心儿子婚礼,又不用操心孙子作业问题,不像我……”
大哥徐钟卿一个眼神过来,徐恩卿顿时熄火哑炮。
徐钟卿压抑着咳嗽了一声,眼下青影浓重,“罢了罢了,你自小是个主意大的孩子,自己有分寸就好,眼下我也顾不上你……”
他动了动酸麻的膝盖,改为盘腿坐在蒲团上,浑浊的眼睛渐渐染上水光,“我想着这是最后一夜了,这一辈子,山高水长,我能守着自己父亲的时间也仅剩今夜了,我好好陪陪他,我最后一次陪陪他……”
有压抑的抽泣声响起,徐恩卿抹了抹眼泪,即便他几十岁人了,在父亲面前永远是个孩子,孩子失去父亲,第一反应就是哭鼻子。
“你是该哭,你想想自己小时候多调皮捣蛋,惹了多少是非,一会把老师的单车轮胎放了气,一会揍哭李家的孩子,一会拔了陈家老太太种的菜……哪一次不是父亲去给你收拾摊子的?”
说到这,徐钟卿指了指弟弟,跟儿子吐槽,“你不知道你二叔过去的光辉历史吧?”
徐锐之老实摇头,二叔望过来一眼,颇为幽怨。
“但是,老二,三个兄弟中你确实是最像父亲。”徐钟卿虽然疯狂吐槽徐恩卿的黑历史,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弟弟继承了父亲的志向,成了一名顶天立地的军人。
“哥……”
“三个兄弟中,我从政,三弟搞科研,只有你与父亲一样从军。老二,你一直以来很想得到父亲的承认吧?”
“嗯,小时候你脑子灵光读书好,爸爸最看重你;三弟弟年纪最小,最讨人喜欢。只有我这个老二,夹在中间上下不如,娘不喜父不爱的”提起过往,徐恩卿声音低沉,情绪低落,“所以我去当兵,就为了能博父亲注意一回,没想到一当就是一辈子了。”
永远不能息怀,他是个不被父亲喜爱的孩子。
徐钟卿一拳砸在徐恩卿背脊上,气得手抖,“我原以为你只是敏感多疑,没想到是个蠢的,这么多年,父亲的爱你感受不到吗?你惹事生非,他一次次去给人赔礼道歉,你在军中闹事差点被开除,父亲知道错不在你,但依然舍了脸面去求自己的战友!军人视尊严为生命,而你却让父亲一次一次弯下脊梁!如果这都不算爱,那什么才是?”
徐恩卿听了哥哥的话,全然错愣,生平第一次读懂父亲的爱,竟是在天人永隔时,这是上天在惩罚他吗?
他膝行到红色棺椁前,伏在棺身上,肩膀抖动,无声流泪。
“不必太过伤心,父亲原谅了你的。他亲口跟我说过他以你为荣!徐恩卿,你听到了吗?父亲以你为荣!”
“爸爸!”徐恩卿嚎啕着,放声痛哭。
“有些人在生时得不到善待,吹灯拔蜡后突然就多了痛哭流涕的孝子孝女,这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做给别人看,为了宽慰自己,瞧,我虽然以前对你不好,但你的身后事我给你办得妥妥的,我对你够好吧?安心上路,不要纠缠我!”徐钟卿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不是这种人,你是个孝顺的孩子,跟爸爸好好告别吧。”
徐钟卿带着徐锐之出了灵堂,留给弟弟与爸爸相处的时间。
父亲垂危时,曾把所有亲人都叫进来,一一道别,轮到徐恩卿时却一句话都没有,只是摸了摸他双手上的老茧。
从这个时候起,徐恩卿便又陷入了小时候的噩梦中,自己是个不被喜爱的儿子的噩梦。
他行事无异,安排事情井井有条,可是从他不靠近父亲棺椁,不看父亲遗容一面。
徐钟卿就知道他的弟弟又钻牛角尖了。
其实三个儿子中,最了解父亲的无疑是徐钟卿,他知晓父亲为何不直接对弟弟说出那句“我以你为傲”,而是要借他之口说出,无非是这个二儿子的心肝素来多了一窍,喜欢胡思乱想。
如果父亲自己直接对徐恩卿说出这句话,弟弟绝对会觉得父亲是快要归西了,为了让活着的人安心才痛痛快快违心承认。
哎,徐钟卿望着天上的星子,叹了口气,他这个长子长兄,当得真累。
“爸,人带着未竟的愿望离世,会安心进入轮回吗?”徐锐之看着暗处,不知道是否有迷茫的灵魂徘徊不去。
徐钟卿瞥了儿子一眼,“你想说什么”
“爷爷临终前最后喊的,是那个人的名字,我听清了。”他转身面对父亲,直视父亲的双眼,“我相信您也听清了,许光慧……”
“休要再提这个人,此事绝无可能!”
徐钟卿拂袖而去,背影愤怒而肃杀。
夜已深,整座城市沉睡,徐家宗祠灯火长明,指引着迷途灵魂。
过去的岁月里,他与父亲为数不多的争执似乎全因为许光慧,这一次亦然。
这么多年了,纵使不提,但他们都知道彼此心里谁都过不去许光慧这个坎。
绝无可能是吗?
但他已经通知了她,那个徐家的禁忌,明日就会出现在徐家宗祠。
明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