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长夜将尽,破晓日出。
徐家祠堂人影进出如游鱼,但人们却极少交谈,如有必要,也尽量压抑着声调,一改前两日的宾客喧闹。
今日是出殡之日,宗祠不再接待宾客吊唁,集聚在此的皆是亲人族人。
“咿咿呀呀~”
高亢嘹亮的唢呐声穿透寂静的清晨,拉开这场葬礼的帷幕,锣鼓敲响,奏出一曲天人永隔。
“阿爷哎~你走的突然……韭上朝露何易稀,露韭明朝更复活,人死一去何时归?”哭丧人唱起丧歌,身着道袍的道功佬跳起招魂舞,踩平通往阴间的荆棘之路。
徐钟卿率领徐家众人,披麻戴孝,为徐仕明送行。
葬礼繁琐,六轮拜祭,先子,后孙。
一杯敬天地一杯敬诸神一杯敬先人,一叩首拜天地再叩首拜诸神三叩首拜先人。
墙上的人微笑凝结,棺椁里的人长眠不起。
天地苍茫,芸芸众生,纵使有千万种来处,却只有一个归途。
人这一生,在众人期盼中哭着入世,红尘中滚一遭,无论是功高至伟,还是渺如蝼蚁,末了在众人的哭声中离世。若真的有奈何,久别的亲人终能在泉下相见罢?
门口传来喧闹声,连唢呐高亢的悲鸣亦无法掩盖,礼乐瞬间停顿。
众人纷纷转头瞧向庭院,影壁处跑来徐家族人,一位名叫徐小炳的年轻人,代表父母来帮忙张罗葬礼的。
徐钟卿眉头紧皱,拔开人群,“发生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徐小炳抹了把额汗,指着门外,“有人硬闯祠堂!现在被拦在门口外面了!”
“是谁?”众人俱惊,要吊唁的宾客徐家都一并通知了,该来了前两日也来了。
今日是家人告别仪式,到底是谁如此不合礼仪?或许不是吊唁,更大可能是对头家族滋事斗殴。
在场的人心里明镜似的,这一代徐家层级最出色的军人一倒,金都城的各方家族实力必然会重新洗牌。
“仕明家老大,仕明家老大!”远处又颠颠跑来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女,是徐仕明家的老邻居,徐志凯的媳妇李桂花。
李桂花跑到厅堂前,顾不上喘气,手指颤巍巍指着祠堂门口,“仕明家老大,是,是你们家老三……”
长长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撅过去,连带着一干人等的心都被带得上蹿下跳,仿佛坐上了过山车一般,
徐家二房孙媳妇姜媛赶紧拍了拍李阿嫲的背,好歹先把气喘顺了,这么大岁数了,这么激动干啥?
“李老婶子,您说清楚点,来的是谁?”
父亲的法事徒然被打断,灵堂现场乱糟糟如菜市场,徐钟卿颇为火恼,音调骤然拔高,声若洪钟,身处高位的威严在此刻显露无遗,吓得众人赶紧噤声。
听听这叫什么话?
他们家老三徐挽卿都走了十八年,如若人真的有来生,没准已经投胎转世去了,现在这个嘴上缺门的老妇人却跟他说他们家老三在闯进他爹的灵堂,想想就荒唐!
“你老三家那个便宜闺女啊,叫什么名字我倒忘记了,但我肯定不会记错,那眉眼跟朵花似的!俊得很呐!”
此言一出,徐家众人表情微妙,无人敢接话。
“李婶子,您记岔了吧?我们家老三走的时候还没有结婚呢,哪来的子女?您可别再说这种话了。”阮欢看了眼脸色铁青的丈夫,只好出声规劝满嘴跑火车的李桂花。
“哎呦,我说啥也没用,你们自己去看吧。”李桂花一拍大腿,又往门外去凑热闹了。
热闹喧嚣的葬礼上一时静得可怕,如果此刻掉跟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声响。
这出死寂越发衬得影壁外大门处吵闹。
徐钟卿一拂袖,往祠堂门外赶,白色的孝服扬起,走路带风,带着无法抑制的怒气。
徐锐之落在众人身后,掏出手机,摁通一个号码,“奶奶,那个人已经到了……”
时间回到5分钟前,一切井然有序。
当许光慧被众人围在祠堂门口,她早已预料到这一状况,只说自己是谁,来此处是何目的。
面对徐家族人的拒绝,她不吵不闹,不争不辩,只是无论别人如何劝说都不愿意离去。
她穿着黑色长风衣,身形纤长,背脊挺直,亭亭玉立,即便被人围观,依然不卑不亢。
李桂花最喜欢凑热闹,有好戏看当然也要冲在前线,别看她上了年纪,腿脚比现在的年轻人都灵活着呢。
“哎,姑娘你……”
许光慧回头,瞧见一张满脸皱纹的脸,左边眉毛上一颗硕大黑色肉痣,非常抢眼,她微微一笑,“李阿麽。”
“啊?你认识我?”李桂花很是吃惊,快速在脑中过了一遍,似乎自己不认识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不然自己牵媒搭线的事业必将更上一层楼,脱离低端定位。
这种货色拿出手,必然能助她李桂花稳住徐家村红娘一姐的称号!彻底将隔壁村陆三妹踩在脚下!
李桂花细细瞧着小姑娘的脸,暗自琢磨着把姑娘抢到手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姑娘长得呦,让人心怦怦跳!脸上线条流畅,每一笔都是上天用心勾勒过,鼻子挺直小巧,嘴巴红润像花瓣,色泽形状都极美。
特别是那双眼睛,真真是出彩,眼裂长,眼尾平滑略微上翘,清纯又娇媚;眼珠极大极亮,落满了星子似的;睫毛浓密长翘,跟把小扇子一样忽闪忽闪,能把人扇晕了去。
这么多年,她只瞧见一人长着这样一双眼,那人似乎是徐仕明家……
徐仕明家的!她想起来了!
这么多年徐仕明家发生的大事不都与那个女人有关么!
许光慧任由老妇人上下打量,自然瞧见她脸上那副见鬼了的表情,知道她是想起来了,“李阿麽,我是阿慧……”
话没说完,老妇人捣腾着两条腿一溜烟跑进了祠堂大门,消失在影壁处,活像被疯狗追赶一样。
许光慧提着一颗心,看着那老妇人颤巍巍跑远了,不得不暗赞老太太的脚程利索,随即掏出手机,翻到那个陌生的来电,犹豫着是否要摁下。
没等她考虑清楚,祠堂门口呼啦啦冲出一群人,为首正是徐家大伯。
“大伯,大伯娘,二伯,二伯娘”许光慧对着几位徐家长辈鞠了一躬,“好久不见。”
相隔十年,一个人面对一群人,许光慧不由得挺直了脊梁,双手握成拳,藏起掌心沁沁冷汗。
“许小姐来做什么?今日徐家祠不便接待外人,请离开。”
徐钟卿此言一出,许光慧便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身份了。
“徐先生,我今日来是为了送徐老先生最后一程,以报十年前的施饭之恩。”
十年前离开,没有告别;十年后相见,只为诀别。她与徐家这长达18年的孽缘,今日终于走到了尽头。
“不需要,就当喂了条狗罢!我父亲定是不想瞧见此等忘恩负义之人,脏了轮回的路!”
此话极重,饶是许光慧早有心理准备,此刻脸色骤变,仿佛被人对着心口猛踹了一脚。
“钟卿,钟卿,好了……”阮欢拍拍徐钟卿起伏的心口,低声安抚激动的丈夫,撇开眼睛,不去看许光慧那惨白的脸色。
“父亲!”徐锐之赶到徐钟卿身边,漠然扫了许光慧一眼,“父亲,来者是客,让她见一面吧?这是爷爷的心愿。”
其实话赶话,言不由衷罢了,徐钟卿心中何尝不后悔,他一个几十岁的大男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一个小女娃计较,说出去脸上都没光。
只是看到她那张脸,就跟她那该死的妈妈一个样!他就忍不住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老的祸害他弟弟,小的也想勾搭他的儿子吗?
“钟卿,够了!她是我叫回来的,你有什么不满意就跟我说,我都听着!”徐仕明遗孀沈晚意拄着拐杖,在孙女徐毓之的搀扶下走来。
沈晚意虽老迈,身姿却依然挺拔,身批锦毛披风,走动间披风摆上的流苏微微晃动,让人只觉仪态甚佳。走近了,才瞧见满头银丝盘成髻,插着一根素净的白玉簪子,气质超群,仿佛旧时代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
她站在许光慧跟前,就那么温温柔柔瞧了徐钟卿一眼,这个专制的徐家大家长便低下了头。
“今日,谁都不许生事,唯一重要的事情是将你爸安心送走,若有谁胆敢犯到我跟前,我是不依的!”
许光慧透过人群,贪婪地盯着奶奶的侧脸,一寸寸丈量,细数那些在她缺席的岁月中悄然爬上的皱纹,被风霜尽染的头发……
纵使十年未见,她依然记得那双手的温度,那双美人眼笑弯了的模样,只是那句亲昵的“奶奶”再也没有资格叫出口了。
时光啊,慢些走吧,让她再好好把这些出现在生命中的人刻进骨血里,融进记忆中,她带着他们上路,纵使流浪十年,还能支撑着她走下去。
她亦飘零久,何时能心安?
阮欢伸肘悄悄碰了碰沉默不语的丈夫,调和着:“妈,钟卿晓得的,您放心吧。”
言罢,眼神示意了下徐钟卿,素来温和的人今日也难得严肃一次。
“咳……”徐钟卿清了清嗓子,上前去搀扶着老太太,低声道:“妈,我有分寸,大家都进去了,别误了时辰!”
徐家子孙簇拥着老太太进了宗祠,没人再理会许光慧这个不合时宜者。
徐锐之面无表情走在人群中,却下意识微微侧头,眼角余光去搜寻那缀在后头的女孩,眼里带着无法自察的专注,经年养成了习惯,身体的肌肉拥有了反射记忆,只要这个人在场,她就是他的目光所在。
即便一别十年,身体比理智更诚实,记得自己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