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扣扣”
许光慧双手快速敲击电脑键盘,头也不抬,“进来。”
“许总,还在加班呐,很晚了,要注意休息啊”
公司的清洁员伍月从门口探进来半个身子,拎着蓝色水桶,右手胳膊上搭了一条紫色毛巾,留着齐耳短发,脸颊上画着两坨明显的腮红,眼睛笑眯眯的,有种质朴的喜庆。
“明天上午有个重要会议,我不是很满意这版方案,再琢磨琢磨,马上就要回去了。”
许光慧眼睛终于离开了电脑屏幕,扭了扭酸痛的脖颈,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眉头便蹙了起来,咖啡入喉,又凉又苦,一丝热气也没有了,正如她此刻加班的心情。
社畜不易,光慧叹气。
如果不是为了五险一金、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她恨不得原地退休!
谁愿意天天加班凹敬业人设?难道床不软,零食不好吃,书籍电影不好看吗?
许光慧再次叹了口气,起身走向茶水间,准备换一杯热咖啡。
“哎,喝咖啡不好,晚上会失眠的!”
伍姐亦步亦趋跟在许光慧身后,像个老妈子一样唠叨。
许光慧闻言,漠然的脸终于泛起一丝笑纹,“不碍事的,我习惯了。”
“还是得注意呢,我在新闻上看到有人喝咖啡喝进了iuc,是iuc吧?嗨,我也不懂是个啥,反正就很可怕……”
伍姐瞧着许光慧从盒子里抽出一条速溶咖啡,眼里透露出浓浓的担忧,仿佛她喝的是穿肠毒药,下一刻就得躺着进医院了。
许光慧:“……”
手里的咖啡顿时不香了……
其实,伍姐,眼神可以稍微收一收了,不用那么真切,真的,不然她会怀疑自己手里拿的是一丈红。
感受到领导的迟疑,伍姐以为劝说起效,立马从制服衣兜里掏出一瓶纯净奶,硬塞到她手上,“听老姐的!今晚就喝牛奶,喝完牛奶就下班回家休息!”
许光慧拎着手上带着暖意的纯牛奶,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好好,我保证喝光光,马上下班!”
经过伍姐身边时,许光慧猛吸了一口纯奶以示自己说到做到的决心。
如果不是了解伍姐没有恶意,许光慧都怀疑伍姐是办工室里同事派来的卧底,成为她升职加薪路上的挡路人。
许光慧疯狂加班,伍姐疯狂劝她下班,此类对话在过去三年里都形成规律了,跟南方人吃饭前必刷碗的仪式感一样,甭管有没有用,但必须要有这种操作。
伍姐是旧派的老人,拒绝任何色素,唯一喝的饮料是牛奶,会做清清淡淡的粤菜,会根据四季时令炖各种补品汤水,也会做各种面食馒头,俨然是一本行走的食谱。
作为被投喂的一方,许光慧身心皆得到极大满足,她的胃一向花心,喜欢南方菜,有时也很馋北方菜。
然而没有认识伍姐之前,在北方时,吃不到正宗的粤菜,在南方时,吃不到正宗的面食,她难受了许多年,感觉自己一直在过错位人生。
这么多年漂泊,竟然还能遇到一个如此对她胃口的人,真是幸运。
每到周六日休息或者伍姐休长假时,她都会请伍姐过来帮忙做两顿饭,搞搞卫生,酬劳按小时结算。
大学同学张灵山自诩厨艺小天才,也在伍姐这败北,直接沦为死忠粉,虽然她的偶像多得一只手指都数不过来,忠诚度稀薄得可怜。
伍姐拍拍围裙裙摆,笑眯眯瞧着乖乖听话的许光慧,眼里的善意仿佛有温度,比拎在手上的热奶还熨帖。
许光慧刚毕业就进入了这家外资快销公司,作为唯一一位没有海外留学背景的实习生生,从一堆金光闪闪的世界一流名校海归里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短短三年时间,从管培生到人力资源部代理负责人,开创了公司史上最快晋升记录。
每一届新进实习生,初初耳闻她的职场经历,无一例外怀疑她是关系户,更有甚者猜测她是哪个总哪个总的某某某,躺着做了部门老大,熟悉之后,都觉得她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工作狂,为实现梦想而疯狂加班。
其实真相远没那么复杂,她这么努力工作,与高大上的人生理想没有一点关系,一个字“穷”!
别人上班或许是为了追求理想,实现人生价值,她上班真的就是为了钱,就那么俗气。
这么多年她始终似松鼠一样不停存粮,不过是因为穷怕了。拿更高的工资,可以存多一点钱,自己才能拥有更多的安全感。
她说真话,别人说她真幽默,她说假话,别人说她真伟大,这个世界她着实看不懂了。
然而锋芒过盛,鹤立鸡群,吸引来的不仅仅是赞美,还有无数的诋毁。
这些风言风语,是是非非,她从不反驳,也不曾在意,她向来信奉事实胜于雄辩,真功夫下出孝子的道理。
不服是吗?尽管来挑战,咱们凭真本事论英雄;
妒忌是吗?尽管眼红吧,被气死的又不是她;
巴结讨好是吗?滚一边去,她不需要狗一样的团队。
这条晋升之路,血腥弥漫,她靠的从来不是关系,也丝毫跟幸运不搭边,唯一武器只有实力。
丛林的生存法则告诉她,过往经历警告她,不要相信任何善意,里面往往包裹着见血封喉的毒药。
她跌倒一次便够了,爬起来真的好累,再来一次得直接躺平了。
伍姐的出现是第二个意外,如好友张灵山一般,莽撞又不能阻挡冲进了许光慧的人生。
那一年,许光慧实习期还没过,同期相熟的海外实习生黎雨时辞职了,家里的保姆不再聘用,没了去处,只好转手推荐给她,她那时候还在赤贫线下苦苦挣扎着,连吃饭都是问题,哪养得起保姆,只好推荐到公司来做保洁员了。
那个保姆就是伍姐。
人力资源部管理着公司人员的进出,每日迎来送往,面试者在她眼里,好比大小不一品种各异的萝卜,她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萝卜放在合适的坑里。
伍姐不过是众多萝卜中的一个,没有交情,面容模糊,转瞬即忘。
招聘专员,保洁员,虽然在同一家公司,但是工作业务天差地别,更何况二者年龄差距甚大,能搭上话的概率几乎没有。
可是,这个年龄足以做她妈妈,没什么问文化的妇女,竟因为她的推荐而心存感恩,时时刻刻想报答自己。
在她加班时捎些牛奶水果过来,在她被上司责骂时,找到躲在厕所偷哭的她,给她一张纸巾,在过年过节时给她发小红包,在她休息时免费给她开小灶,做尽南北各种好吃的菜,尤其一道菠萝排骨做得极赞……
仿佛饥肠辘辘的小狼崽无端端被砸了一脸肉,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猜疑。
伍姐是那块肉。
她孑然多年,漂泊流浪,早已看透人心,哪里还敢相信别人无端的善意?呲牙咧嘴,筑起厚厚的防护城,欲吓退不怀好意的司马昭。
可是这个司马昭啊,真是毅力非凡,四年如一日的对她好,对一个毫无利益关系的人好,完全不求回报。
而许光慧在日复一日的糖衣炮弹攻势下,渐渐瓦解了心防,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伍姐已经在她的租房里讨论晚饭吃什么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放弃了人生信条,在成年之后,接纳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进入自己的生活。
温柔乡,英雄冢,果真没有错!
虽然伍姐不温柔,她也不是英雄,但谁能拒绝饥肠辘辘时得到的一瓶奶?
许光慧嘴里咬着吸管,想着旧事,走回办公室,心里明白方案该如何修改。
“嗡嗡嗡……”
桌上手机震动,她快步坐到转椅上,边接听电话边盯着电脑,“您好,请问哪位?”
“我是徐锐之。”一把低沉的男声顺着电波,钻进许光慧的耳膜。
徐锐之?这谁?
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修改方案上,右手不停敲击着键盘,脑子飞速过筛,检索这个人的名字信息。
她不认识什么徐锐之,或许打错电话了吧,“不好意……”
“徐仕明是我爷爷。”男人打断许光慧,惜字如金地补充着,多说一个字要钱似的。
徐仕明……
一个消失十年的名字,猝不及防出现,振聋发聩。
这通电话将她打回了新人时代,她又成了那个冷漠的木头女孩,眼瞧着场子冷下去,却死活憋不出一句俏皮话来,内心烧了一场又一场的大火,焦灼,煎熬,面上却什么都没有显露出来。
右手指尖停在鼠标上,眼睛极快地眨了下,久经职场的她竟然有了一丝无措,咬了咬嘴皮子,不知如何接话才最合适。
她装得一手好逼,骗过许多人,却唯独骗不了自己。
沉默中,手机又再度传来男人的声音,“爷爷他在昨日下午17点过身……”
昨天是吗?
许光慧下意识去瞧墙上的挂钟,此刻九点四十分了,不知不觉夜已深。
昨天那个时间,自己在干什么呢?她想不起来……
“明天上午十点送别会,你”男人似乎非常疲惫,停顿了一下方继续,“来不来是你的自由,只是,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
手机屏幕早已暗下去,许光慧却依然维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似乎透过那切断的电波就能够倾听来自遥远北方的呼唤。
“阿慧,来陪爷爷杀一盘!”
“阿慧欸,吃饭咯~”
尘封的记忆一缕缕被撕开,鲜血漫延,那些在脑海中黑白的片段便一点点染了色,鲜活过来。
干燥的风,有时温柔有时爆裂,不变的是风里尘埃的味道;
高大的泡桐树,春天热烈开花,夏天遮蔽红日,她小的时候很是喜欢,曾经在树下睡着过;
厚重的石板路,上面疏疏密密布着一个一个小坑,雨后晚上,月亮爬上树梢,坑里落满了天上的月亮。
行李箱在上面划过发出沉闷的哒哒声,能穿透高高的院墙和厚重的大门……
她离开那个家竟然十年了。
许光慧在这一刻似乎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成了此刻光鲜亮丽却面目模糊的成年人,一个纵身跳进了时光长河,逆流而上,成了十年前那个面带笑容眼睛装满期许的小女孩,再一次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走进幽深的老宅。
“好,我会在明日十点前赶回去。”
话落半空,无人接应,便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墙上挂钟脚步声滴答,电脑主机上电流轰鸣,空调风口风速裹挟,这些细微的声响吵闹得令人难以忍受。
这是黑夜吞噬白日发出的喧嚣,许光慧在这喧嚣中品味到了孤寂。
二十八年的人生,从来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孤寂。
时间在流逝,纸张在泛黄,而她被光阴冲刷着侵蚀着,改变了形状,终究成了流沙,溃不成军。
时针指向了十一点,许光慧点击鼠标,电脑桌面重新亮起来,她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方案,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不过瞬息,她重新睁开了眼睛,啪一声合上手提,拿上外套往外走去,高跟鞋敲击着地板,刺破黑暗,伴她归家。
人生是一道选择题,选择意味着失去,失去意味着后悔。
无论选择哪个选项,终究会失去其他的可能,可是活在当下的人们,没有上帝之眼,看不破眼前这些岔路,哪条才是通向利益最大化的路。
唯心而已。
当无法抉择时,闭上眼睛,心会指明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