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047
远远看去,门口站着一穿着白衣,戴着斗笠的少年人。听见动静,少年人抬起头来,唇角一颗黑痣,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灵活生动,就是周身的气质偏冷,给人一种不好接近的感觉。
黎小染和裴锦夜对视一眼,两人的眼底都有一闪而过的惊讶,没想到阿浙竟然自动送上门来。
“裴锦夜、狡兔。”少年看见两人,快步走上前来,开门见山道,“斯学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牢房潮湿昏暗,阿浙一路走得很急,直到看见最里面牢房里坐着的那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
斯学原本还在哼着童谣,看见阿浙,声音猛地顿住,一对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定格在他的身上,随后他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双手拽着牢房里的木头栏杆,气急败坏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走的嘛!”
阿浙看着斯学,嘴角忽然拉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我就是这么不讲义气的人吗?”
斯学气急:“你讲义气,也没必要特意过来送死!之前是我欺骗了你,这个锅就由我来背!谁让你回来的!”
斯学越急,阿浙脸上的笑容却越大,等他骂够了,阿浙忽然不急不缓地说道:“我们是朋友不是吗?彼此唯一的朋友,往后,你可不能忘记我。”
阿浙说完,斯学一愣,忽然捂住眼睛痛哭起来。
黎小染不忍看两个人之间的离别,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天牢。
“在想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冷冽清爽的声音,一道阴影慢慢覆盖下来。
黎小染不用回头都知道来人是裴锦夜,她坐在屋檐下没有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旁边的一根枯草。
“我在想,一旦骗子有了软肋,就没有办法再骗人了,尤其是阿浙这种孤寂又需要温暖的人。所以我早就猜到他会回来的。”黎小染低头苦笑一声,“他们的年龄还这么小,如果父母健在,家庭美满,何至于走上这一步?人和人的命运终归是不同的。”
裴锦夜在黎小染的身边坐了下来,他漆黑的眸子落在黎小染的身上:“你说的没错,人和人的命运的确不同,但是生来一颗赤诚之心却是相似的,有些人选择堕落沉沦;但有些人身在黑暗中,却依然向阳而生;还有些人在坠入黑暗后幡然醒悟,企图抓住那落日余晖下的最后一株向日葵。不管是哪种,都是他们的选择。而后两种,无疑都是值得被铭记和歌颂的。”
黎小染消化着裴锦夜的话,忽而低下眉眼笑了起来:“你很少说长篇大论。”
裴锦夜也笑了起来:“只是有感而发而已,看见你不开心,顺便安慰一下你。”
裴锦夜很少将话说得这么直白,黎小染闻言,只觉得心底有一丝暖意,缓缓流淌过冰凉的四肢。
“那我得和你说一声谢谢。”
“不必这么客气,之后说不定会成为一家人。”
黎小染失笑:“裴锦夜,我发现你这人怎么越来越不要脸了……”
今夜,也许因为有裴锦夜在身边陪伴,黎小染忽而觉得时间并非那么难熬。
两个时辰后,斯学被释放,阿浙被压入天牢之中,黎小染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忽然大喊了一声:“斯学,你打算去哪里?”
斯学背对着她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不一会儿,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阿浙说塞北的风光很好,也许我会去那里看看吧。”
说完,他便抬起脚步朝前走去,身影快速融入黑暗之中。
目送斯学离开,黎小染重新回到天牢之中,阿浙坐在那儿,明明先前斯学易容成了他的样子,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可这两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同。
“他走了?”阿浙的眼皮抬都没有抬一下。
“走了,说是要去塞北看看。”黎小染答,阿浙微微一愣,并未接话。
过了一会儿,黎小染歪着脑袋问:“其实你应该知道,斯学不是你,我们不会真的将他问斩,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引你出来罢了,可你还是来了,为什么?”
“为什么?你我都是骗子,难道不知道这可怜的感情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吗?”
黎小染沉默不语,骗子的世界往往没有感情二字,但一旦遇到,就会真心对待,就像她身边的司徒博博、洛千秋、杨嘉颐以及……裴锦夜一样。
他们像是她生命中的氧气,让她在这个黑暗的世界得以存活。
“狡兔,你就不想问问之前我为什么要给你写挑战信吗?”阿浙似乎不想再继续关于斯学的话题了,转了个话头看向黎小染,他从腰间拿出一块玉佩,竟然和黎小染身上的那块父亲的玉佩一模一样。
“你怎么会有……”黎小染猛然睁大了眼睛,脑中忽然想到了什么,“你竟是父亲曾经救过的那名少年!”
“你终于想起我了,当年宇文大人救我一命,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些年也不相信他会做出通敌叛国的事情,在得知你加入风派,故意与万道司作对后,我也开始学些骗人的把戏,误打误撞就进入了杀月组织。”
黎小染的眼神闪了闪,阿浙继续说:“我知道你一直在调查杀月的老大,如今已经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事情了。本打算告诉你的,但你却和裴锦夜扯在了一块,俨然出双入对的样子,果然女子都喜儿女情长,你大概忘记宇文大人是如何含冤而死的吧?”
黎小染的心像是被人紧紧捏住,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死紧。
阿浙的眼睛里满是嘲讽:“杀月被通缉后,老大猜测我的心不在这里,而是另有目的,让我写下战书公开与你挑战。为了进一步让他信任,我答应了,顺便也想提醒一下你的身份。现在被抓了我不后悔,我的命是宇文大人救下来的,原本就欠他一命,现在就当还给他罢了。”
“你懂什么?”半天之后,黎小染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黎小染的吼声在牢房中久久回荡,阿浙皱皱眉,不解地看着她。
“阿浙,什么都不知道就别自以为是,你以为这些年只有你付出了吗?我作为爹爹的女儿,几乎每时每刻都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为爹爹沉冤得雪!”
“就像现在这样……”阿浙似乎不信,话没说完就被黎小染打断。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进风派,又为什么在鹿鸣书院隐藏了整整两年?不都是因为在书院的先生身上发现了父亲的贴身玉佩!”
“你说宇文大人的玉佩在鹿鸣书院的先生身上?”
“没错,玉佩乃是我父亲的贴身之外,一块送了你,另外一块是打算留给我的。不过之前我过于淘气,父亲便打算等等再给我。出事前他带着玉佩,后来我一直没从他的遗物中找到,谁知两年前玉佩重现,竟出现在鹿鸣书院一位叫万斯的先生身上。”
顿了顿,黎小染继续说道:“我潜入鹿鸣书院,还没来得及找到万斯他就已经死了,玉佩便被我重新拿回。因为觉得这一切不简单,这些年我隐姓埋名留在鹿鸣书院,一直在调查这件事。”
“就算你没有放弃追查,那裴锦夜呢?明明知道万道司和宇文大人的事情脱不了干系,尤其是万道司司长裴卓宇!当年通敌卖国的事情出了之后,几乎万道司所有的人都被问责了,只有他裴卓宇依旧坐在司长的宝座上,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还和他的儿子牵扯不清!”
黎小染抿了抿唇,脸上的表情沉沉,她闭了闭眼,半晌才反问一句:“那你呢,明知回来死路一条,为什么还回来?”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感情的事情是最无法控制的,你与斯学相处一月尚且掏心掏肺,我和裴锦夜待在一起整整两年,又为什么不能建立感情?他是个什么人我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了,是值得交的朋友。”
“但他父亲很可能陷害了你父亲!”斯学厉声道。
黎小染深吸一口气,她也有这种推测,所以即使明知心里有裴锦夜,也不敢和他发展下去。
“阿浙,我做事有分寸,这件事会查清楚,如果真相确实如此,我肯定不会再和裴锦夜牵扯到一起。”
“但愿如此,不要为了儿女私情把宇文大人的事情给忘记了。”阿浙冷哼一声,似乎懒得再多说什么了。
“阿浙,你刚才说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杀月的老大?”过了一会儿,黎小染问道,“他到底是谁,和追月作对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看追月不爽,想要将你们赶出京城了。追月在这里的势力盘根错节,不好铲除,但只要出了京城,想要杀了你们就轻而易举了。”
黎小染一愣,她知道杀月是对付追月而来,却没想到他们的目的不仅如此,还想要他们的命!
“为什么?”
“具体我也不知道,杀月老大藏得很深,即使我获得了他的信任,也没真正看过他的面容。不过我觉得他有可能是官府之人,即使不是,也是富家出身。”
骗子的感觉向来敏锐,尤其是看人,哪些人有身份有地位,一眼就能看出,身上的气质和生活细节都是从小养成的,即使极力掩饰也无法全部藏起来。
黎小染的眉头当即皱在一起,官家的人想要对付追月,恐怕只有一种可能——杀月老大和她父亲的案子有关!或许是得知了追月的真实目的,想要斩草除根!要不然只是简单的厌恶追月,大可让万道司负责追缴,何必拐弯抹角唱这么一出大戏?
对了,还有上次从皇宫送到追月的招安信,是否又和杀月有所牵连?
只可惜那日黎小染回信之后,一直没收到反馈,也不知是不是对方还在观察他们。
“阿浙,你还查到了什么?”黎小染的声音发紧,这么多年的追查,能查到的永远只是凤毛麟角,但阿浙的话却让一片迷雾渐渐散开,她的调查有了方向。
“再多我就不知道了,杀月老大太小心了,只有一次我成功跟踪了他,他当时去了一处别院。”
“别院?”
阿浙点点头:“是,那是一处废宅,位于城郊的南岭附近,要先进入一片杏花林才能到那里,我原本想跟进去,但是杏花林布了阵,我不懂,进不去。”
说到这里,阿浙的表情有些遗憾:“这些我本想早早告诉你,让你想办法破了杏花阵,或许就能揭开真相了,可惜……”
阿浙看着黎小染的目光透着揶揄,似乎还在鄙视她和裴锦夜走近这件事。
黎小染懒得多费口舌,让阿浙提供了具体的位置,离开前告诉他:“你暂时死不了,之前说是砍头都是万道司刻意放出的假消息,不过搅乱京城也是重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是了,这牢狱之灾怕是免不了了。”
阿浙一愣,随即又轻笑一声:“现在既然又变成了我孤独一人,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话刚说完,突然有人来报,说是斯学一离开万道司就去做了案,骗了一个西北商人的钱,商人大怒,当即将他扭送进了万道司。
“斯学!”阿浙的表情十分复杂,稍后又都聚集成愤怒,“你到底在干什么?”
斯学摊摊手,表情轻松:“本来想去塞北看看,但我发现自己有点懒,还是留在京城比较好,尤其是这万道司,据说牢房还说得过去,总比我在外骗人饥一顿饱一顿得好!”
说完,他很自觉地进入了阿浙旁边的空牢房,一副轻松惬意的样子:“阿浙,这样我至少觉得不孤独。”
阿浙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黎小染也适时离开了。
“你告诉斯学阿浙不用问斩了?”裴锦夜就在牢狱门口,黎小染出来便问道。
他点了点头:“是。”
“哎,算了,本来想让斯学死心离开,如今这样其实也好。”黎小染仰面看天,呼出了一口气,“走,裴锦夜,事情了结了,我又帮了你那么多忙,是不是要请我吃饭?”
裴锦夜嘴角微扬,刚想答“好”,黎小染却突然看到了追月的信号,应该是组织里有事情找她。
注意到黎小染的视线,裴锦夜也朝着她目光所及的方向看去,一束红色的烟花悄然绽放,又迅速湮灭,他回头看向黎小染,果然瞥见她眼底快速闪过的一抹遗憾。
“还有点事先走了,这顿饭就等到下次吧。”黎小染勾了勾唇角,背对着裴锦夜招了招手后,身影迅速消失在他夜的视线里。
过了一会儿,秦宽前来禀报:“少爷,查出黎小染的外婆是谁了。”
裴锦夜没说话,安静地等着秦宽接下来的话。
“黎小染的外婆叫做洛白衣,住在江南西州,她有一个外孙女叫做宇文怜。五年前,万道司副司长宇文建通敌叛国牵连甚广,全家及涉事人员皆被新帝问斩。按道理,宇文怜应当在五年前就死了。”
闻言,裴锦夜的瞳孔闪动,继续追问道:“那你是如何查出黎小染就是洛白衣的外孙女?”
秦宽不敢欺瞒,如实告知:“半年前,有人说洛白衣原先荒废掉的府宅中闹鬼,我顺着这一线索往下查,猜测应该是人为,恰好半年前黎小染请假不在京城之中,我们的人查到她去了西州,和洛宅闹鬼的时间段吻合,而且那期间也是洛白衣的祭日。”
裴锦夜垂落在双侧的手猛地收紧,心里像被人塞了东西,闷闷的难受。
这段时间与黎小染的相处,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刻意疏离,也能感觉到黎小染的心中藏着一个秘密。他原本以为只是黎小染觉得骗子和官差之间的关系殊途,不曾想她的心中竟然埋藏着一个这么大的秘密。
五年前的叛国案他自然是知道的,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时候他年纪还不大,只觉得宇文大人为人和善,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而且宇文大人的女儿,他更小的时候也见过。
那是个长得像包子一样可爱活泼的小姑娘,她手中拽着个风筝在院子里不停地奔跑着,当裴锦夜去万道司找父亲的时候,小姑娘忽然走过来,睁着一双大眼睛,满脸灵动地看着他道:“小哥哥,我的风筝怎么都飞不到天上去?你能不能帮帮我?”
小小的裴锦夜相当的高冷,本想擦着小姑娘的肩膀离开,却被她一双澄澈的大眼睛看得改变了心思。
“你怎么这么笨?”他嘴上没好气,手却接过了小姑娘的风筝,然后又奋力在不大的院子里奔跑起来,当风筝终于越过围墙飞上天空,手中的线忽然断开了。
“风筝跑了。”黎小染委屈兮兮地绕到裴锦夜的面前,眼里蓄满了泪水,“你要赔我风筝才行!”
“我没有。”裴小少爷冷冷看着她,双手却局促地抓着自己的衣袖。
“既然没有,那赔这个也行。”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将他腰间挂着的一个香囊抽走了,笑嘻嘻地说,“行了,那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在裴锦夜愣神间,小姑娘早就跑得没了踪影。
裴锦夜将断掉的风筝线捡起来查看,发现这哪里是自然断裂的?分明是人为的!这小姑娘就是为了骗走他的香囊而已,这个小骗子!
后来裴锦夜在万道司找寻很久都不见小骗子的身影,后来才得知她是宇文建的女儿,被他送去了江南外婆家。
也许那个时候的宇文建就知道祸事将临,提前做好了准备。
“少爷,少爷?”秦宽的声音将裴锦夜从思绪中拉扯回来。
裴锦夜“嗯”了一声,心中的百转千回终是被表面的淡定所掩盖。
“黎小染的身世不要再继续追查,以免打草惊蛇,既然我们的人能查到,那么有心之人也能查到,你派几个人守在洛宅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物。”
“是。”秦宽应了一声,刚准备离开又被裴锦夜叫住了。
“五年前的叛国案,是谁负责查的?”
“大理寺卿陆要。”
裴锦夜的眉头紧缩,招手让秦宽下去。这个陆要是出了名的老古板,平时油盐不进的,唯独和裴卓宇关系交好,看来他是时候回家,好好孝敬一下父亲了。
另一边,黎小染在收到追月的信号后匆匆回了柳居。
“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她一回来便问站在门口的老杨。
“司徒先生说,是上次的那个人来信了。”
黎小染的心跳快一拍,人已经走到了后院之中。司徒博博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一封信件把玩。见黎小染过来了,他匆忙起身走了过来,将信件交到她的手上。
“这人怎么又寄信来了?你上次不是说拒绝了他的招安?”司徒博博眯着眼睛狐疑地问。
“也许是劝说我再考虑考虑呢?不过就算他诚心诚意的邀请,我还是要眉头不皱地拒绝。”黎小染是开玩笑的口气,气得司徒博博差点原地跳脚。
“算了,我不想和你说话了。”丢下一句话后,司徒博博转身就离开。
黎小染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正色,进入屋子后她将信件展开,对方约她明日一早在闭月亭相见。
将信件烧毁后,黎小染又将洛千秋、司徒博博和杨嘉颐三人叫了进来。
只可惜最后只来了洛千秋和司徒博博二人。
“嘉颐呢?”黎小染问。
“不知道,一大早就没看见他。”司徒博博回答,“最近几日似乎总见他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马上就是千秋的生辰了,我觉得嘉颐肯定是想送千秋一份大礼。”黎小染笑得促狭,再转头看向洛千秋,她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千秋,你怎么了?”叫了半天,她才回过神来。
“我没事,可能是因为昨夜没睡好。”
“最近天气凉了,不要仗着年轻就不注意自己的身体,给自己多加一床被褥,睡得会香一点。”黎小染建议道。
洛千秋淡淡笑了笑:“我知道了。”
“既然嘉颐不在,那我们今日也不等他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关于杀月老大已经有了线索,这个人不但要致我们追月于死地,还和五年前的叛国案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