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36
花厅众人陷入沉默之中，黎小染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追月这些年在江湖上做了不少以骗治骗的事情，在业内的名声不算太好，惹得仇家也是正常的，更有甚者，有些骗子骗了人后还留下了追月的符号，让官府以为是追月干的好事，因此追月一直都是万道司的重点抓捕对象。
在黎小染看来，骗子被利益蒙蔽了心智，虽然也不乏卑鄙无耻之徒，但若让这些骗子团结一心成立个组织来对付追月，倒是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这是有多大仇多大怨啊！”司徒博博说出了黎小染的心声，“骗子不去骗钱，反而来对付我们？要知道对付我们可对他们没一点好处！”
“确实奇怪。”杨嘉颐也紧锁眉头，“杀月杀月，这就是针对我们而来的。”
“小染，许三娘是如何知道杀月组织的？我们又该怎样辨别杀月的人？”洛千秋询问道。
“曾经有杀月的人邀请许三娘加入，但被她拒绝了。经过她的观察，发现每一个杀月成员的手腕上都会有一个月牙形的记号。”黎小染的手指在手腕某处轻轻一点，正色道，“现在我们在这里猜测也无济于事，既然知道了杀月的存在，那就先把他们找出来！博博、千秋、嘉颐，我们四人分头行动，一定把杀月的老底给挖出来！”
第二日，黎小染一放学就准备去京城最大的风月街。
这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却也是最好的情报收集地，有些老鸨兼职情报买卖，只要给足了钱，你就能知道你想知道的事情，黎小染准备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杀月的线索。
然而她人还未走出书院，迎面就撞见了裴锦夜。
今日万道司公审许三娘，而裴锦夜又是亲手抓住许三娘的人，按道理他一天都会呆在万道司里，怎么这会儿忽然来了书院？
不知道为什么，黎小染一看见裴锦夜，脑子里就想起昨天晚上的画面，他站在月色之中，淡然地说出“我信你”三个字，明明这么云淡风轻的样子，却字字敲击在她的心里，让她觉得呼吸困难。
黎小染下意识地想躲开裴锦夜，只可惜出书院的路就那么一条，她退无可退，只能假装大方地跟裴锦夜打了个招呼：“裴同学，这么巧？”
裴锦夜漆黑的眸子落在黎小染的身上，见她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开口问道：“你去哪里？”
“就……有些尿急，想早点回家上茅厕。”
闻言，裴锦夜一愣，脸色黑了黑，他甩了甩衣袖不看黎小染，显然是觉得这女子怎的如此粗鲁。
而这就是黎小染要达到的效果，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正准备开溜，就听裴锦夜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你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
黎小染只觉得大晴天的有一种被五雷轰顶的感觉，她没听错吧？裴锦夜竟然要跟她一起去茅厕？！
正所谓自己选择的路就算跪着也要走完！黎小染钻进茅厕里，一想到裴锦夜就在外面等她，而且这里的隔音效果不太好，哪怕里面发出一点声音外面的人都能听见，就算她的脸皮再厚，此时也觉得无比羞耻。
黎小染故意在茅厕里磨磨蹭蹭地走了几圈，才尴尬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裴锦夜负手立在不远处的树下，明明身后是臭气熏天的茅厕，可他只是往那儿一站，硬生生将茅厕承托成了亭台别院。
“裴同学，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黎小染底气不足，此时也不太敢看裴锦夜的眼睛。
“是关于小平的，许三娘被定罪了，我安排万道司的人去接小平去新的地方，可她怎么都不愿意跟我们离开，实在没办法了，希望你能去帮忙。”
黎小染“哦”了一声，既然是关于小平的，那她就跟裴锦夜走一趟。
还未走到许三娘家的门口，远远的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女孩倔强的哭声。黎小染跟着裴锦夜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地上坐着个瘦弱的女孩，因为哭了太久，她原本苍白的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对付女孩子怎么能这么粗鲁？”黎小染上前一步，实在看不惯万道司这些人的做法。她将拦在小平面前的一个衙差推开，蹲在小姑娘的面前，就这么看着她。
“你是谁？”小平眨巴着眼睛看着黎小染。
黎小染笑了笑：“我是你娘亲的朋友，她现在有事去了很远的地方，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所以就将小平交给我们来照顾。”
“骗子！”小平的眼睛跟脸色一样红，明明才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却看起来比成年人还要聪明，“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娘亲被这些人抓走了，你们都不是好人！”
闻言，黎小染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回头不动声色地扫了裴锦夜一眼，不得不说他的这些手下也太不会做事了，竟然让一个小姑娘知道了这么多事情，怪不得小平不愿意跟他们一起离开。
“既然你知道你娘亲被抓走了，那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被抓走吗？”黎小染问。
小平撇过脑袋不说话，手指紧紧拽着衣服下摆。
黎小染叹息了一声：“是因为你娘亲做错了事情。”
“我娘亲没有做错事情，她这么做都是为了给我治病！是小平不争气，得了这烧钱的病，小平是个累赘，要是娘亲没有小平这个孩子，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都是小平的错……”小平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
在场的人全都默不作声，仿佛这天与地之间只有小平一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小平的脑袋上，她抬起脑袋，看见黎小染正对她温柔地笑着。
“这一切怎么能是你的错？你都不知道因为你的存在，才成为了你娘亲活下去的动力。对，她是做错了事情，但是这天底下又有谁没有做过错事？只要他们愿意悔改，就有人愿意给他们机会，小平，你愿意给娘亲这个机会吗？”
小平的脑袋微微扬起，她的眼圈通红，听见黎小染的话，用力吸了吸鼻子：“我当然愿意给娘亲这个机会！”
“既然你愿意，那就耐心地等待娘亲回来，亲自告诉她。”
“娘亲她……她真的会回到我的身边吗？”
黎小染笑了笑：“只要小平的生活过好了，娘亲自然会高兴，她就会在牢狱之中好好表现，争取早日释放的机会，尽快回到小平的身边的。”
“好，我相信你。”小平不哭了，她用力用衣袖擦了一把自己的脸，“我跟你们回去。”
衙差面面相觑，在裴锦夜的示意下才上前一步，将小姑娘领出了院子。
“没想到你还挺会哄小孩子的。”裴锦夜走到黎小染的身边，低头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黎小染没注意，洋洋得意地抬起了脑袋：“毕竟我在勾心斗角的成年人世界都混得风生水起，对付单纯的小朋友肯定游刃有余啊！”
“所以，你是承认你是骗子了？”
黎小染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此时对裴锦夜已经完全不客气了：“裴同学，你哪只耳朵听见我是个骗子了？”
“许三娘骗人的初衷是为了给小平治病，可是黎小染，你还没回答我，你的初衷是什么？”裴锦夜三两句话就把话题绕到了另外的方向。
黎小染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眼眸一转，忽然玩心大起，朝着裴锦夜勾了勾手指：“那你靠近我一些，我要悄悄告诉你。”
裴锦夜皱了皱眉，知道黎小染不怀好心，但还是忍不住凑了过去。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他的耳朵上，明明只是耳朵感觉到了，可是裴锦夜却觉得心中像是有毛刷子轻轻刷过，微痒。
他因为紧张，一下绷紧了脸，黎小染却在他耳边放声大笑起来：“行了，我已经告诉你了，下次可不要再问我了。”说完，她便如同一只跳脱的兔子，瞬间不见了踪影。
裴锦夜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其实什么都没说。
“少爷。”在夜色中立了许久，秦宽的声音将裴锦夜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说。”面对秦宽，裴锦夜早早就收起了那副恍惚的样子。
“陆篌说了一些黎小染的事情。”
裴锦夜不说话，秦宽知道这是他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黎小染是五年前加入风派的，她的身世背景没人知道，陆篌只知道她原本住在江南水乡，外婆曾经也是千门中人。”
“黎小染的外婆是谁？”
“这个陆篌没说，不过他让我给少爷您带句话，想知道得更多，他需要跟少爷您面谈一次。”
闻言，裴锦夜冷笑一声，这就是得寸进尺的骗子，想要免费从他们的口中套出消息，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以往裴锦夜绝不会给骗子这个机会，但事关黎小染的身世，他似乎有些动摇了。
“你先晾着陆篌几天，等他再提出要求的时候，我再去见他。”
……
另一边，黎小染已经来到了风月街上，她拍了拍自己微红的脸颊，忍不住吐槽自己，明明是她调戏了裴锦夜，怎么这会儿她却面红耳赤了？完了完了，她不会中了裴锦夜的蛊了吧？
深呼吸了一口气，黎小染努力将脑中的杂念甩了出去。
风月街上最红的青楼乃是花月楼。
黎小染轻车熟路地从偏门进入地下一层，这里和楼上歌舞升平的样子完全不同，漆黑的甬道里只有很微弱的烛光，走进甬道深处是一间屋子。
屋子门口，一个穿着紫色纱衣、拿着烟斗的女人风情万种地扫了黎小染一眼。
“客官走错了，想要耍快活，出门左拐。不过花月楼可不接待女人。”
黎小染笑了起来：“女人又如何？楼上耍快活，楼下依然能玩转一片天。”
这是花月楼的暗号。
紫衣女子闻言，低头抽了一口烟斗，烟雾在她的四周飘散开来，朦朦胧胧地能看见她的眼睛，风情中透着些审视。
“姑娘说的有道理，请进吧。”
黎小染对着紫衣女子点了点头，抬步进入她身后的房间里。
这里比甬道更昏暗，只有不远处的桌子上点着一盏灯，几片白色纱幔罩在桌子周围轻轻晃动着，隐隐约约能辨出纱帐后面坐着个人。
“老规矩。”纱帐里传出一道尖细的声音，非男非女。
黎小染从腰间取下钱袋丢到桌上，笑道：“只问一个问题——杀月。”
纱帐后的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后似笑非笑道：“杀月，三月前就在京城出没，里面的人三教九流，并且江湖十大骗术风、马、燕、雀、瓷、金、评、皮、彩、挂，众派的人皆有，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喜欢使用月亮的图形作为暗号。”
顿了顿，那道非男非女的声音又补充一句，“买一赠一，杀月是为了对付追月而生。”
黎小染皱了皱眉，这个情报对她而言没什么大的作用，因为跟许三娘透露的情况大差不差。
不过风月楼的百晓生是个性格古怪的人，问他问题只能问关键字，如果问到了关键点上他自然会回答，问不到就等于白花了那一钱袋的银子。
想了想，黎小染又丢了一袋银子在桌上：“杀月建立者。”
“不知。”
黎小染在心里骂了一句娘：“这次没有买一赠一了？”
“有啊，毕竟我们在搞活动。三日前，有人来问追月情况，来人是个文弱书生，高八尺，白衣、方脸，眼下一颗泪痣。”
“他为什么要问追月，你都告诉他什么了？”
百晓生板着手数了数：“这又是两个问题，先把钱拿出来。”
“见钱眼开！”黎小染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转身离开。
回到不醉屋，众人把今天的调查结果汇聚在一起，司徒博博那边什么都没调查出来，倒是洛千秋和杨嘉颐调查出的事情和黎小染知道的一件事有些吻合。
“杀月的成员之一是个文弱书生，高八尺，白衣、方脸，眼下一颗泪痣。”杨嘉颐说完，将他根据外貌描述绘制的画像拿了出来，“应该是这个男子。”
看见男子的画像，黎小染瞬间睁大了眼睛，这人不就是曾经在教育骗局里的受害者李叔衣吗？
“小染，你确定自己没看错？”洛千秋确认道。
黎小染点点头，她和李叔衣见过不止一次，不会记错，之前大家都以为他被骗后想不开跳河轻生了，想不到竟然活着，还加入了专门对付追月的组织杀月。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还记得之前求我们办事的揽月吗？”黎小染突然问道。
大伙儿对揽月都有印象，她遇到了专骗女人的苏明尧，被骗走了所有的积蓄，无奈之下只能找到追月求助。
“那日我去青楼找她，她欲要跪下感谢我，我扶她的时候注意到她手挽上似有一道红色的印记。现在想想，应该是一枚月牙印记。”
“小染，你的意思是？”司徒博博睁大了眼睛。
“嗯，搞不好揽月也是杀月的人，之前反骗苏明尧的事情，实际上是杀月对我们的试探。”
事已至此，大家对杀月都有了一定的了解，这个组织不仅专为对付追月存在，还招揽了不少骗局中的受害者，搞不好杀月的幕后老大还误导了这些人的想法，让他们误以为追月就是害他们的元凶。
“杀月来者不善啊，恐怕还有后招。”司徒博博面露担忧。
就在这时，不醉屋的老杨匆忙而来，递了一封信给黎小染：“兔爷，这是一位女子送到门口的，说让我交给你。”
黎小染接过信，在信封的最中间，赫然看到了一个月牙的标记。
“杀月？”众人异口同声。
黎小染的柳眉微挑，展信阅读。
片刻后又把信递给司徒博博等人，让他们自己看。
“可以啊，看来这个杀月组织真和我们杠上了，居然送来了一封挑战书！”司徒博博气得双颊通红，鼻子都要冒烟了，“能耐了啊，这么多年根本没人敢动追月，他们倒是敢往枪口上撞了！小染，你就答应他们，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黎小染没说话，若有所思。
洛千秋则和杨嘉颐对视一眼。
片刻后，洛千秋上前一步，问道：“小染，你怎么看？这封挑战信恐怕有诈。”
“我也这么觉得。”杨嘉颐随声附和。
“有诈？”黎小染冷哼一声，将挑战信拍在了桌子上，明明没用多大的力气，偏偏气势不俗，“我追月就是骗子出生，最不怕的就是有诈。”
“你的意思是？”
“应战。”黎小染笑了笑，语气云淡风轻，“杀月为了对付我们引无辜之人入局，这些人我也需要一一拉回正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黎小染写了一封信交给老杨，让他按照挑战信所书地址送了出去。
没多久杀月再次送信，约追月的人三日后在城东的一处废弃宅院相见。
要换做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慌了，再不济也会认真备战，黎小染却不慌不忙，该上课上课，该吃饭吃饭，一幅没事人的样子。
这几天叶修远依旧没来学校，不过让管家送信来，说是名医在给他治病，效果很不错，估计黎小染再见他时，他就不会是病怏怏的样子了。
黎小染忍不住勾了勾唇，这抹笑容正好落在了欧阳云秀的眼中。
她近日心情极差，自从上次爹爹被风水先生骗了一万多两银子之后，欧阳家似乎走了背运，事事不顺，父亲在官场上失意，母亲去寺庙祈愿，再遇骗局，又被骗了不少钱。
欧阳家虽说家底雄厚，却也经不起这么折腾，整个欧阳家最近都死气沉沉，搞得她每日心情都不好。
“黎小染，你给我让开，别挡着本小姐的路！”欧阳云秀想在黎小染身上发泄，谁知事情都没挑起来，裴锦夜就走了过来。
她眼睛一亮，原以为裴锦夜会帮自己，哪知道他冷眸看向她，毫无感情地道：“欧阳小姐，欧阳老爷乃是朝中文臣，饱读诗书，其中以礼法最为通晓，是个稳重可靠的大人，我想他的女儿亦是如此，定能知晓分寸，知书达理，不会将自己的怒火随便迁就于人，否则与那些市井泼妇何异，你说对吗？”
整个句子没有半句骂人的话，却似刀子一样，狠狠在欧阳云秀的心口扎了一下，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裴锦夜不再多说，示意黎小染随她离开。
走到看不到欧阳云秀的地方，黎小染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裴同学损起人来也挺毒的，佩服佩服。”
“我倒忘了，你乃狡兔，口齿比我伶俐，手段比我利落，刚才帮了你还真是多此一举。”
“你又拿我开玩笑了？首先，我不是狡兔；其次，我口才其实一般，掩盖性格不过权宜之计，不想在书院过于冒尖而已，哪知道还是被人盯上了。”
裴锦夜冷哼一声，是半个字都不相信黎小染。
“今日多谢了，一会儿还有事，有机会再请裴同学吃饭，以表感谢。”黎小染看了一眼天色，马上就是和杀月对局的时间了。
然而刚走了两步，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竟是裴锦夜跟上来了。
黎小染有些凌乱，这家伙跟上来干嘛，刚才打发他的意思不够明显？
似乎看出黎小染所想，裴锦夜的嘴角略微勾起：“同路而已。”
黎小染：“……”她才不信。
果然，裴锦夜根本没有离开的打算，好像知道了追月要有动作，一路紧追着黎小染不放。
“裴锦夜，我去茅厕你难道也要跟着？”黎小染好气又好笑。
“反正也不是没跟过。”
黎小染语噎，刚要反驳，就见裴锦夜正了正神色：“我知道你今日有事，你只要越有事，整个人就会表现得越轻松，就让我跟着你吧，这样我才能放心。”
“你说什么？”黎小染狠狠一怔，最后一句有点没听清。
裴锦夜却不打算说第二遍，铁了心要跟着黎小染，还说今日不以万道司的身份跟追，就当是一个普通的同学。
被裴锦夜缠得实在没办法，黎小染知道他就是一头倔牛，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即使她不同意，也会紧盯着她不放，与其让他在暗处伺机而动，还不如在她眼皮子底下看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