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1
花灯会上的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五彩缤纷的花灯犹如一条婉转绵延的长龙，一眼望不到头，男男女女不少都精心打扮，花灯节除了赏灯，更是不少人结良缘的地方。
黎小染可没这种心思，脑子里又浮现出裴锦夜的样子，心里想的全是他为何会答应欧阳云秀的邀约，他们此刻是否在这花灯节上，又在做着什么。
“小染，这个小兔子灯喜欢吗？”思考间，一只兔子灯出现在黎小染面前，叶修远笑看着她，眼神温和如水。
黎小染其实不喜欢这些小女孩的东西，但是兔子是除外的，她顿时眼睛一亮，好奇地盯着兔子灯看，虽说是纸制的，做工却十分精良，细节处都是精雕细琢，落笔处也栩栩如生。
“如果喜欢，我买下送给你。”
不等黎小染点头，叶修远已经付了钱。
“修远，我都欠你够多的了，买个灯怎么还能让你给钱？”
“一个兔子灯而已，如果你当我是朋友，就没必要这么计较，或者待会请我吃点小吃。”
“好呀！”黎小染一口答应下来。
正笑着研究手中的兔子花灯，黎小染忽而感受到什么，猛地一抬头，这就看到了对面的裴锦夜。
眼前的人来人往仿佛尽数消失，唯有裴锦夜一人立于街道之中，他一身黑衣肃穆，上面绣了些提亮的金色图案，头发高高束在脑后，负手而立，有风起，发丝随风而动，整个人挺拔得犹如松柏，纹丝不动。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人就站在那里盯着黎小染手中的花灯看。
黎小染被吓了一跳，刚想走过去打个招呼，裴锦夜的身边倏地走来一个红裙女子，她身姿婀娜，模样娇艳，不是欧阳云秀又是谁？
比起鹿鸣书院里一身素雅的院服，此刻的欧阳云秀显然精心打扮了一番，更是娇艳如牡丹，美艳不可方物。
她似乎想告诉裴锦夜什么，见他的目光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黎小染，顿时勾起的嘴角沉了下去。
“真是冤家路窄！”黎小染听到欧阳云秀抱怨了一句，顿了顿，又试探地问裴锦夜，“裴锦夜，我们要不到那边走走？”
裴锦夜终于从黎小染手中的兔子花灯上收回视线，点头应允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过一会儿裴锦夜就和欧阳云秀消失于人海中。
黎小染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闷闷的，有些心乱。
“修远，我们也去那边看看，我听人说那边有杂技表演。”黎小染提议道。
叶修远看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黎小染本来就没有什么游玩的心思，现在就更烦躁了，她总会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搜寻，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在找裴锦夜。
要是记得没错，裴锦夜自从苏明尧的案子之后就一句话都没对她说过了，他到底在想什么？如果怀疑她是狡兔不是应该变本加厉地试探吗？为什么却反其道而行，反而对她熟视无睹，避之唯恐不及？
“小染，你心情不好？”叶修远问道。
黎小染赶紧收敛起情绪，摇了摇头，故作无事的样子朝前走。
“修远，你有没有发现今天路上有好多年纪大的人？”黎小染的目光投向不远处，正好看到四五个老妇人从一家酒楼出来，而刚才她也看到几个老妇人从身边走过，他们手上大包小包的，似乎买了不少东西，仔细看，包装还都一样，像是从同一家店铺里买的。
老妇人出现在花灯节并不奇怪，但今天的数量明显多了一些。
“注意到了，恐怕是因为清风药铺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年纪大的人有所感慨，觉得应该为自己而活，多了些时间给自己。”
叶修远说得不无道理，黎小染赞同地点点头，并未深想。
再往前就是杂耍摊位了，然而路边另一个摊位的人比那里还多，大家围了左三层右三层，不知道在看什么。
黎小染出于好奇挤进人群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这些人是在破围棋的残局，只要破了残局就能获得十两银子的奖励，相反就必须给摆局之人十两银子。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不乏对围棋十分有经验之人，他们似乎觉得这个棋局不难，你一句我一句的，似乎就要把棋局破了。
“嘿，观棋不语真君子啊，你们会的就坐过来，不能这么议论。”老板急了，连忙喊了一声。
黎小染却挑了挑眉，还没说话，就有一人举起手，说是自己赌上十两银子破局。
“小染，你也想破局？”叶修远挤到黎小染身边，笑着问道。
她笑笑：“看看而已。”
说话间，那个说要破局的人已经坐了下来，掏出十两银子放在了桌边：“老板，说好了我破了局就给我十两银子的啊，可别耍赖，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当然了。”
那人搓了搓手，自信满满地开始下棋，正如他所说，下了几步就有了扭转乾坤之势，看得周围的人羡慕不已，都说早知道自己就上了。
谁知就在这时，下棋之人居然看花眼走错了一步，当即叫嚷了起来：“啊，不行不行，我明明打算走这里的，却不小心走错了一步，这一步不能算，我马上就赢了，这不是太遗憾了吗！”
“这位公子，之前我们都说好了落子无悔，你走错了也是你的命，我可不能让你悔棋，这样我的生意也没法做了。”
男子试图说服老板，可老板就是不同意，不过他最后退让了一步，说是下一个人可以接着男子的棋局下，如果赢了算他倒霉。
“这也太容易赢了吧！”黎小染身边一个灰衣男子激动地叫了一声，手还没举到半空中，身体突然被人撞了一下，黎小染的手率先举了起来。
灰衣男子愣了一下，本想发怒，却看到身边的女子柔柔弱弱，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睛，样子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
他顿时就疑惑了，应该不可能是被这个姑娘故意撞他的吧？
就在男子愣神间，黎小染已经走到了棋桌前坐了下来。
“小染，你……”叶修远站在她的旁边，眉头紧锁。
鹿鸣书院传授棋艺，但黎小染的棋艺不精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局棋局，叶修远看出了问题，本想制止她，却见她兴致勃勃，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修远，你先站在旁边观棋，刚刚那位大哥走错了棋，如今我接着他的下，只要走在这里保证能赢。”
黎小染指着某处，她的声音不算小，对面的老板听得真真切切，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不开心道：“被姑娘看出了门道，不过我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只要姑娘能赢，那我就给你十两银子。”
黎小染腼腆地笑了笑：“那就谢谢老板了。”
看黎小染如此执着，叶修远叹息一声，只要她开心就好，于是退到一边，不再阻止她。
人群中，两人正下得聚精会神，人群外，欧阳云秀正好奇地探头张望。
“裴锦夜，我们进去看看吧？这里好热闹。”
裴锦夜对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兴趣，可以说，自从他来到这花灯节上，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是欧阳云秀，他就觉得所有的一切都索然无味。
当初之所以答应欧阳云秀来花灯节，不过是要故意无视黎小染，可真正来了这里，看见黎小染高兴地和叶修远走在一起，那副郎才女貌的样子引得不少人围观侧目。尤其是在黎小染和叶修远一起低头看兔子灯的时候，一个笑容甜美，一个温柔儒雅，这画面就像是针一样扎在裴锦夜的心上，他恨不得立马就将黎小染从叶修远的身边拽开。
裴锦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种难以控制的感觉他从未有过，也觉得很不美好。
“咦？那下棋的人好像是黎小染，就她那臭棋篓子，竟然也敢去挑战棋局，简直是自不量力！”欧阳云秀的语气满是讥讽。
听见黎小染的名字，裴锦夜下意识地转头朝着人群中看去，那个长相甜美，撇着嘴的受气包样，不是黎小染又是谁？
鬼使神差地，裴锦夜竟然朝着人群走去。
也许是他一身贵气的穿着，又也许是因为他周身不怒自威的气场，身侧的人纷纷分开到两边，让出一条路来让裴锦夜。
黎小染专心下棋，丝毫没有注意到裴锦夜的靠近。
“哎？这里怎么不太对劲？”她歪着脑袋小声嘀咕，“明明是按照刚刚那位大哥说的走的，怎么越下越不对劲了？”
“姑娘，这一盘好棋眼看要被你下坏了。”老板此时脸上再没有苦涩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得意洋洋，他偷偷看了之前来下棋的男子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色。
黎小染丝毫未觉，歪着脑袋，眉头皱得死紧。
局势陷入劣势，就连一旁的围观群众都看出了端倪来。有的人小声议论黎小染自不量力，也有人提出质疑，觉得刚刚那个男人的棋走得就不正确。
黎小染捏着棋子，卡在这一步许久，就连额角都冒出了细密的汗水。
老板见她的样子，出声安慰她：“姑娘莫急，慢慢想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可是我想不出来啦。”黎小染的声音里已然染上了哭腔。
老板见她这样，怕其他人说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欺负小姑娘，主动提议道：“这样吧，我多给你一点时间，倘若你想出来，我就给你二十两银子可好？”
“真的？”黎小染双眼发光，一扫刚刚的阴霾，“既然老板你这么说，那我觉得为了挣些银子，我也要努力试试。”
说着，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手合十举到头顶，两只食指又在太阳穴的位置绕了绕，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这样子就好像在做某种法事。
周围的人纷纷看她的热闹，就连欧阳云秀都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自不量力，就会整些歪门邪道。”
唯独裴锦夜眉头紧锁，一眨不眨地观察黎小染的一举一动。在她睁开眼的一瞬间，眼底满满狡黠与清明，哪有半丝蠢钝？只不过这抹神色一闪而逝。
裴锦夜垂落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些。
黎小染重新走到桌边，将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老板，刚刚我已经祈求神灵保佑过了，相信我肯定能赢。”
“那就拭目以待了。”老板不以为然的样子。
一颗接着一颗的棋子落下，黎小染的局势忽然扭转，而老板却汗如雨下，这是怎么回事？这女孩怎么忽然开窍了，不但没有中了他的套，竟然还转败为胜了？
“我好像赢了呢！”黎小染笑嘻嘻地看着老板，满脸无害的样子，“看来神明真的保佑我了，老板，给钱吧。”她摊开双手。
“不……不可能啊。”老板喃喃自语，仔细看着棋盘，当看到某处的时候，他忽然瞪大了眼睛，黎小染就在这时上前一步，双手再次摊开，老板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面色微变。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再想抵赖也没用，只能不情不愿地从钱袋里掏出二十两银子给黎小染。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在老板的手伸过来的一瞬间，黎小染似乎隐隐看见男人的手腕上刻着一个月牙形的标记。
“谢谢老板啦！”黎小染晃了晃钱袋，转头看向叶修远，笑着道，“下了那么久的棋，有些饿了，修远，我请你吃大餐吧。”
两人退出人群，叶修远好奇的目光也落在黎小染的身上。
知道他定然会询问自己情况，黎小染将早就找好的借口说了出来：“修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刚刚那个棋局我在书上见到过，一开始有些遗忘了不知道该怎么下，后来忽然想起来了。”
叶修远嘴角含着笑，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
黎小染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指着前面的酒楼道：“现在有了钱，我们就当是老板请客的。”
去酒楼的路上，黎小染闻到了桂花糕的味道，她一时嘴馋，就让叶修远先去酒楼占位子，自己则钻进了巷子深处。
热乎乎的桂花糕落在手心，清淡的桂花味传来，黎小染还没来得及咬一口，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这出棋局是典型的燕派骗局。摆局的老板、下棋的男子、以及围观的大多数人都是骗子，也就是棋局老板找来的托，这些人一开始谈论的就是一个错误的结论。”
听见声音，黎小染抬起头来。
不远处站着一个黑衣男子，正是裴锦夜。清冷的月光透过枝桠，斑驳地斜射在他的身上，倾洒上一圈朦胧的光晕，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这丝不真实中，唯一真实的便是裴锦夜的眼睛。
清醒又犀利，穿过朦胧的黑暗，直直地落在黎小染的身上。
一时之间，黎小染只觉得手中的桂花糕顿时就不香了。
裴锦夜上前一步，继续刚刚的话题：“因为人群的讨论，不少普通的围观群众被吸引，被骗子带入了他们的错误思维中。就在这时，一个人主动和庄家下棋，故意在显眼的地方出错，然后表现出后悔莫及的样子，引诱围观的人上钩。只要有人上钩了，无论他怎么走，到最后都会输掉棋局。黎小染，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黎小染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脸上保持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裴同学，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完全听不懂呢？刚刚……我不是赢了吗？”
“是吗？那是因为你一早就洞悉了局势，在你装作在旁边装神弄鬼地祈祷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你无厘头的动作上，所以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你偷偷调换了一个棋子的位置。
“当时棋盘上的棋子过多，老板觉得自己必胜，也没有在意你的小动作，但是这一调换，改变了棋面上的形势，你才能以半目棋子险胜。”
面对裴锦夜的质问，黎小染强装镇定，死鸭子嘴硬道：“裴同学，我没有调换棋子啊，肯定是你看错了呢！而且事后复盘棋局，老板肯定也看见了棋子变化，他怎么不当场揭穿我，还把银子给了我？”
话音刚落，裴锦夜忽然靠近黎小染，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手上的桂花糕扑簌簌掉落在地上，掌心被人强行翻转了过来。
上面还有一些用黑墨写下的字迹，有些模糊了，但隐隐可以辨出几个字来——押门、转门、接门。
这是骗子行当的行话，押门是指设下骗局的老板，转门则是第一个冒充客人的下棋男子，至于接门自然就是周围故意起哄带节奏的群众。
黎小染故意写下这些话就是让老板知道自己是同行，在他们这一行当，被同行反骗一般就只能自认倒霉，毕竟日后道上再相见，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借着和老板要钱的机会两次摊开手，故意让他看你手心上写的这些字，所以他才没有揭穿你。”裴锦夜一字一顿，像是铁锤子一样敲在了黎小染的心上。
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倒霉，难得耍个小伎俩，竟然就被裴锦夜抓了个正着。
不过，只要她死不承认，就算在手上光明正大地写着“我是骗子”四个字，裴锦夜在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她大可以说是闹着玩的。
“黎小染，你还不承认吗？你就是狡兔。在天牢里，苏明尧已经供出了你。”裴锦夜紧抿着唇看着黎小染，他的目光很奇怪，挣扎、犹豫，甚至还有些心痛。
知道她是个骗子，他就这么难以接受吗？可是骗子明明也是有好坏之分的。
黎小染平复下心情，对着裴锦夜笑着：“他是如何供出我的？描绘了我的外貌？可是裴同学，骗子的话又怎么能相信呢？”
“黎小染，你……”裴锦夜被黎小染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早就知道狡兔伶牙俐齿，没想到演技也这么好，在书院里就装作唯唯诺诺的黎小染，让裴锦夜对她逐渐放下了戒心，甚至……
裴锦夜不敢深想，他指着黎小染后退一步，留下一句：“原来你真的一直在骗我，亏我还……”他的话没说完，已经转身，迅速消失在了前方的巷子口。
不远处，花灯节上灯火辉煌，风随影动，有清脆的铃铛声传来，还有男男女女的笑闹声，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氛围却一点都感染不了黎小染，她无意识地摸到自己的心口处，那个地方，闷闷的难受。
“小染，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天香楼上，叶修远坐在窗边，已经等候黎小染多时。
黎小染托着下巴，眼睛看向窗外，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修远，刚刚我仔细想了一下，那个棋局老板很有可能是个骗子。”
叶修远不置可否，他早就看出来了，就是不想扫了黎小染的兴致，也不过是输了十两银子而已。
“确实像个骗子。”他喝了一口清茶，回答道。
“骗子，很讨人厌是不是？”黎小染问。
叶修远看了她一眼，想了想才回答：“确实很讨厌，尤其是那些罔顾被骗者性命的，不过如果不是生活所迫，相信谁生来都不想成为骗子。”
闻言，黎小染微微一愣，笑着看了叶修远一眼，像是在回答他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修远，要是天下的人都跟你一样善良就好了，只可惜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
喝酒到半夜，叶修远送黎小染回了黎家府宅。
虽然夜色已沉，但黎小染一点都没有睡意，她干脆沿着空无一人的道路往前走，晚风吹拂着，让她的头脑更加清晰，脑中又不由得想起了裴锦夜今日离开时的样子。
“可真是冷血无情呢，你就不能像修远一样，询问一下我的苦衷？或许，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你真是白追狡兔这么多年了……”黎小染想着，愤愤地将脚下的石子踢出去。
石子滚出老远，黎小染顺着石子滚落的地方看过去，一双穿着绣花鞋的脚印入眼帘。
心里往上提了一下，她的视线逐渐往上看去，就见河边的桂花树上吊着个女人。
一颗碎石子在空中画了个圈弹出去，将挂在树枝上的绳子打断，女人的身体如同飘落的树叶落下，被黎小染一把接住揽在怀中。
黎小染感觉到女人的体温，再探了探她的鼻息，发现她还活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