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是一个冷清的夜晚。
天上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地上也只有穿过指缝的冷飕飕的夜风。
艾涅斯特沉默地站在原地，任由风吹乱自己的头发，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吹得一片冰凉。他很想叹口气，虽然叹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胸口郁闷的情绪还是压得他透不过气。
不得不承认，他很有给自己挖坑的天赋。
在维因被奥尔菲盘问的时候，他瞬间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对普通人来说，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并不是多难的事，只要说明自己的职业、家庭背景、人际关系，再核对一下在相应时间段做了什么，嫌疑就可以洗清了。
但是这种情况不适用于维因。他是非法入境罗兰迪亚的，身上疑点众多，履历也是一片空白。一旦调查起来，就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更麻烦的是，艾涅斯特还不能直接为维因辩护。
觉得维因眼熟的话是他自己说的，现在不可能再收回。而且他和维因在名义上是第一次见面，一点都不了解对方，又哪来的立场和理由去维护他呢？
好在最后，他还是想到了一个既不会让奥尔菲起疑，又能帮维因脱困的办法。
那就是当场证明维因的清白。
在快刀斩乱麻的一剑后，事情得到了圆满解决，奥尔菲也放下了他的怀疑。
可是艾涅斯特还来不及赞美自己的机智，维因就反坑了他一手。
“前面的那位先生，我认为我同样需要你的道歉。”
……你的戏好多啊兄弟？
是，你这样做倒是很符合维因的形象，可是你有考虑到我该怎么办吗？
艾涅斯特冷冷地看着维因，似乎被他挑衅一般的举动激怒了。但实际上，他只是想借此掩饰自己的呆滞。
像维因说的那样，老实道歉？那是绝不可能的，艾涅斯特仿佛能看见ooc测量仪上的数值在蠢蠢欲动。
直接走人？可默默离场总给人一种自认理亏，在气势上输了一筹的感觉，也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不得不说，维因抛出的这个问题真的让他进退两难。艾涅斯特下定决心，如果精神能统合回来，他一定要把维因骂得狗血淋头。
啊不对，精神统合后他们就变回了一个人，那就变成自己骂自己了。
可现在这种状态不也是自己骂自己吗？
真是太悲伤了。
奥尔菲感受着场上凝重的气氛，看了看自己的上司，又看了看那边被他冠上“勇士”称号的黑发青年，觉得自己快要胃痉挛了。
无论哪边看起来都不像是会妥协的人，可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正当他准备打个岔，缓和一下气氛的时候，艾涅斯特动了。他带着沉重的压迫感，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来。
随后，他定定地盯着青年，像是要穿透一切阻碍，一直望到他的内心深处一样。
“我不想浪费彼此的时间，才选择了最高效、最快捷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如果你想质疑我，就用实力来说话吧。否则——我没功夫听。”
艾涅斯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甚至平静得诡异。但与之相对的，他的眼睛里却涌动着深沉的黑暗，整个人也浮现出了些许的戾气。
奥尔菲怔怔地看着有些陌生的上司，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安逐渐在他的内心蔓延。
听到这些话后，青年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艾涅斯特竟然会这样回答他。过了几秒，他偏开了头，轻轻地“呵”了一声。
“这样啊。”
他又看了一眼艾涅斯特，像是要将他的形象牢牢地印在视网膜上一样，然后痛快地转身离开了。
“我知道了。”
……
我错了，我再也不搞即兴表演了……
格雷拖着虚浮的脚步爬上楼梯。
这个晚上真是过得太刺激了，两次差一点翻车，又考验脑力，又考验心脏。特别是意识重新统合后，艾涅斯特和维因的怨念交织在一起，更是让格雷格外心塞。
就在他准备回去躺一会的时候，隔壁的房间的门打开了，有两个脑袋冒了出来。
可能是听到了他上楼的声音，出来看下情况。
自从格雷在凯赛德尼亚森林救下梅特里希和泽洛斯后，他们的态度就发生了转变，开始慢慢地信任格雷。哪怕是去邻国罗兰迪亚，他们也愿意跟过来。
在接受格雷照顾的同时，两个孩子也很渴望能帮格雷做点什么。
不过格雷没有接受他们的好意，而是直接把他们往学校一丢，去读书。虽然这个世界的教育普及率不算多高，但在穿越者的眼里，不让这么小的孩子去上学简直是犯罪。
“格雷？你回来得好晚啊，发生什么事了吗？”泽洛斯的性格外向，经常主动找格雷搭话。
虽然格雷不怎么理他，他也毫不气馁。
但因为收养了他们的关系，维因的ooc值到现在还居高不下，哪里敢和他们多聊？格雷把手搭在门把上，准备像平时那样无视泽洛斯，直接进门。
但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泽洛斯抿起了唇，眼神黯淡，表情也显得有些不安。
格雷突然就心软了。
他呼出一口气，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答道：“没什么，就是路上被人绊住了一会。”
泽洛斯猛地抬起头，脸上流露出惊喜的神色，仿佛在说“你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
“被绊住了？”可能是从他的态度中受到鼓励，梅特里希也跟着问道，“能和我们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格雷闭上眼睛：“……我碰到了艾涅斯特，然后他的副官怀疑我是几个月前的刺杀案的犯人。”
“刺杀案？犯人？那不是很麻烦……吗……”泽洛斯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诶？”
“诶——诶诶诶？？！”泽洛斯大声地叫了出来，“等等，艾涅斯特？！是那个艾涅斯特吗？”
梅特里希也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是帝国人，对一些事物的反应速度要比罗兰迪亚的人慢上一拍。但艾涅斯特的名字照样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我不知道你们认识几个艾涅斯特。”
泽洛斯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闪闪发光。
“那事情平安解决了吗？”梅特里希关心地问道。他是知道格雷最近才来罗兰迪亚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刺杀案的犯人。
格雷点了点头，不愿再多说了。
但两个孩子依然没有要回房间睡觉的意思。
“格雷格雷！”泽洛斯的脸上写满了兴奋，就差在他的身边蹦来蹦去了，“你既然见到了艾涅斯特，能和我说说，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不知道。”
“诶？”
格雷知道泽洛斯在期待着什么。但是从维因的角度，他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从前的他，是一个只会装腔作势的，既傲慢又无趣的讨厌的人。”他慢慢地说着，眉头微微地皱起，“但是，现在的艾涅斯特……我也看不懂了。”
毕竟“他”又不是艾涅斯特。
……真的吗？
在穿越前，格雷只是一介轻度玩家，既不是喜欢剖析剧情的考据党，也不是会写几千字小论文的角色粉，根本不会关心游戏角色的心路历程。
对他来说，艾涅斯特只是一个时髦值较高的常规反派。
但在穿越后，格雷继承了艾涅斯特的寿命期限，能切实地感觉到生命像沙漏那样一天天地减少。每天拉开窗帘，看到初升的太阳后，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感油然而生。
虽然还是不想走向报社的道路，但在扮演的过程中，格雷逐渐能够理解一点艾涅斯特的想法了。
“从前？”泽洛斯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用词，“你以前认识艾涅斯特将军吗？”
格雷没有回答他。
梅特里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格雷的神色，主动换了一个话题：“你之前不是说过，来罗兰迪亚是为了找一个人吗？”
“现在找到那个人了吗？”
这句话让格雷从回忆中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对了，还有一件事需要解决。
从角色扮演的角度考虑，维因是不会专门为艾涅斯特跑一趟罗兰迪亚的，所以格雷另外想了一个理由。
卡诺恩·克拉弗斯。
这是维因唯一真心对待过的朋友的名字。
他是学院的一位研究员的孩子，十年前，曾以助手的身份在改造人实验室里帮忙。虽然当时年纪不大，但是能力出色，性情开朗，还具备一种超出同龄人的包容力。
他和维因的性格截然相反，两人却意外地能聊到一起，还发展出超出研究者与受试者范畴的友谊。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在维因出现退化迹象后，无情地与他断绝了来往。更是在维因发狂后，帮助贝德篡改了维因的处决记录，让他得以带走维因。
可以说，维因在原作的心态那么扭曲，也有卡诺恩的一份功劳。
但这位背刺了他的好友在游戏里并没有出场，只是在后来发售的设定集中，作为维因资料的补充，以寥寥几句文字介绍的形式出现，连张插图都没混上。
如果是只接触过游戏的玩家的话，都不会知道这样一个角色的存在。
为什么这样一个对维因影响如此之大的人，在原作中却毫无痕迹？是剧情塞不下去了，还是……
寻找卡诺恩，既是为了丰满维因的人设，也是为了满足格雷自己的好奇心。
不过这些都很难和梅特里希他们解释清楚。
“不早了，小孩子去睡觉吧。”格雷用这句话做了结语，无视了他们不满的眼神，“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
虽然夜已经很深了，但梅特里希和泽洛斯还是没有一丁点睡意。
“我知道格雷的来历不简单，但没想到他竟然认识艾涅斯特将军。”
泽洛斯把双手背到脑后，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
虽然格雷没有直接承认，但他的态度无疑已经告诉了他们答案。
“这不奇怪。格雷原来肯定是罗兰迪亚人，从他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就能看出来。”梅特里希从现有的线索上展开推测，“也许他以前是罗兰迪亚的士兵，后来才流落到迪尔克海姆。”
“那他就是在军中认识的艾涅斯特将军了？”
“大概吧。”
泽洛斯沉默了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在意的问题：“你说，艾涅斯特将军真的像格雷说的那样，是一个喜欢装腔作势的讨厌的人吗？”
他有些沮丧：“总感觉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罗兰迪亚和迪尔克海姆之间的关系不算太差，所以泽洛斯对邻国战绩辉煌的将官也没有多少抵触心理。在他的想象中，艾涅斯特应该像骑士精神中所说的那样，既强大英勇，又谦虚有礼，待人诚恳。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受到民众的仰慕。
“我哪会知道，我又没见过他。”梅特里希无奈地说。他知道一点泽洛斯的“英雄情结”，所以能理解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在意。
“不过说到艾涅斯特将军，我倒有个大胆的猜想。”
梅特里希翻身起来，一脸认真地看着泽洛斯：“会不会……他就是格雷想要找的人？”
“……啊？”泽洛斯半晌没说话，看上去似乎被他的脑洞吓了一跳，“你怎么会这么想？”
“……直觉？”
“应该不会吧，他那么讨厌艾涅斯特。”泽洛斯回忆了一下格雷对艾涅斯特用的那些形容词，“格雷那么大老远地跑来罗兰迪亚，总不会是为了找一个他很讨厌的人吧？”
梅特里希皱起眉头：“真的是这样吗？”
“格雷没有必要撒谎啊。”泽洛斯爬了过来，揉乱了梅特里希的头发，“你也不要多想啦，先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可是梅特里希还是无法释然。
他很感激格雷。
那一天在艾萨克，如果不是格雷出手，泽洛斯的小命就保不住了，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还能和他无忧无虑地谈笑。一想到失去泽洛斯的可能性，即使过去了那么久，他的心脏也还是会因为恐惧而颤抖。
跟着格雷来到罗兰迪亚后，他们更是过上了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稳定的一日三餐。温暖的被褥。整洁的居所。甚至还有进入学校接受教育的机会。明明格雷的钱也来得也不容易，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给他们付清了学费。
但是他同样看不懂格雷。
做事随意。作息不规律。戒备心强。哪怕他们已经在一起相处三个月了，格雷的话也依然很少，表情也还是那么冷漠，就像是筑起了重重围墙，不让别人走进他的内心一样。
但是，当他谈起艾涅斯特的时候，梅特里希第一次看到格雷露出那样的神情。
像是在怀念过去的美好回忆，又像是在感受着现在的难耐的痛楚，却又被一种温和的感情模糊了其中的界限，使得结果不是那么苦涩。
他敢断言，格雷绝不是单纯地厌恶对方，而是怀有一种更复杂、更深沉的感情。
至于对艾涅斯特用的那么多贬义词嘛……
梅特里希思考了半天，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可能那就是传说中的心口不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