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路灯昏暗的光线下，奥尔菲平静地等待着青年的回应。
其实仅仅凭借一句模糊不清的话，就脑袋一热喊住对方，这不像是奥尔菲的风格。
但离那件震惊王都的刺杀案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搜查工作却还没有任何进展，奥尔菲也变得越来越焦躁。对他来说，艾涅斯特不仅仅是上司，更是他感情深厚的家人，任何威胁到家人生命的危险分子，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不想放过。
虽然刺杀案发生在军部，但刺客并不是军部的人，所以搜捕工作实际是交由负责维持治安的“王都警卫部队”去做的。从理论上来说，军部只能从旁提供协助，不能擅自越过警卫部队对平民进行搜查。
不过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奥尔菲也不好把人拉到警卫部队，“虽然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不过我怀疑这个路人就是刺客”。他都能想象值班的人听到这句话后，表情会有多懵了。
最好的情况，就是青年愿意配合，能让自己查一下他的履历。只要知道他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做什么，有没有嫌疑就一目了然了。
“军部？”
年轻人拉下围巾，打量了一下奥尔菲穿着的军服，神色戒备：“军部的人找我做什么？”
奥尔菲赶紧摆摆手，“用不着这么紧张，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为了缓和气氛，他用闲聊一般的语气问道：“说起来，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呀？”
青年皱起眉头：“这是我的自由。”
“休息得太迟的话，不担心会影响明天的工作吗？”奥尔菲没有因为对方恶劣的态度而受挫，“你是做什么的？”
“我没有告诉你的义务。”
奥尔菲暗自咂了下舌，这么不配合的人还真是少见。
“别这样说嘛，配合军部的调查是市民应尽的义务。”
“哦？应尽的义务？”青年笑了笑，问，“那么，请问你在调查什么呢？我是和国家机密扯上了关系，还是具有广域杀伤能力？”
奥尔菲在心里惊异地吹了下口哨:这个人还挺懂行的嘛，知道一般的犯罪不归军部管。不过就算知道这点，普通人一听到军部的名头就被唬住了，根本不会这么镇定。
既然对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就实话实说了：“虽然不在这些范围内，但也不能说和军部没有关系。”
“你应该听说过，几个月前发生的针对艾涅斯特将军的刺杀案吧。”
青年点了点头：“嗯，还听说刺客到现在还没有被抓住。”
“我们在调查的就是这件事……能请你和我们走一趟吗？”
“和你们走一趟？”青年愣了一下，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为什么？我又没有刺客的线索……”
“……等等。”
青年的脸色一点点地变了。他先是看了看奥尔菲，然后又用不可思议的表情指了指自己：“虽然不太可能，但出于保险起见，我还是问一下……”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该不会怀疑我就是那个刺客吧？”
……恭喜你，猜中了。
奥尔菲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其实刚才看到青年震惊的表情时，他心中的怀疑已经散去了大半，因为这副打从心底感到意外的模样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
“怎么可能。”青年喃喃地说。他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似乎在压抑着情绪的爆发，“我怎么可能是刺客呢？”
“我只是出于保险的考虑，并不是认定你就是刺客。只要能跟我去一趟军部，就能解除你的嫌疑。”奥尔菲解释道。
“不，我不会因为一个荒唐的猜测就跟你走。”青年断然拒绝道。
“不会耽误你多长的时间。”
“那也不行。”青年摇了摇头，突然想到了什么，“证据呢？你怀疑我总得拿出证据吧？”
“这个嘛……”奥尔菲犯了难，他不知道该怎么向青年说明“我上司好像见过你”。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可能是艾涅斯特看他迟迟没有回去，过来问问情况吧。
可奥尔菲突然感觉情况有些不对劲。
“……艾涅斯特？”
奥尔菲转过头，发现上司的身上充斥着攻击性的气息，和他在一起时的随和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毫无温度的眼神，让人联想起暴风雪在山林间呼啸的情景。
有那么一瞬间，奥尔菲感到，他要被艾涅斯特眼中那冰冷而凶暴的光芒吞噬了。
艾涅斯特注视着两人，一言不发地握住剑柄，抽出了集装饰性与实用性于一身的爱剑“米斯特汀”，将它指向面前的青年，锋利的剑身在路灯的照射下映出一片雪白的光。
“喂，你这是做什么……”奥尔菲干巴巴地说。虽然最先产生怀疑的人是他，但询问是一回事，贸然对平民出手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是不等他说完，艾涅斯特就挥下剑！
“艾涅斯特！”奥尔菲变了脸色，赶紧伸出手阻拦。他能看出，上司的这一下没有留手。
但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淹没在了艾涅斯特的杀气中。
就像是被冬日的寒气冻结住一样，奥尔菲只能眼睁睁看着在剑刃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黑发的青年逼近。那是极为洗练的，专为杀戮而生的剑技。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威势、这样的攻击下活下来。奥尔菲甚至幻视到了青年被劈成两半，鲜血向着四周迸射的画面。
但在下一刻，血腥的幻象破碎了。
黑发的青年怔怔地盯着艾涅斯特。
奥尔菲保持着伸手阻拦的动作。
他们两个人就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动都不敢不动。
杀气已经散去，剑刃稳稳地停在离青年面部毫厘之差的位置。
艾涅斯特凝视着自己在剑上的的倒影：“米斯特汀再下去一丁点，这个人就没命了。”
“这样一来，结果已经很明显了吧？”
“你……”奥尔菲慢慢地缩回伸出去的手，“你这也……太乱来了。”
他也是聪明人，很快就领会到了艾涅斯特的用意，无非是试探一下对方遇到攻击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如果真的是刺客的话，肯定要么逃走，要么应战了吧。
但是奥尔菲却不太赞同这样的行为。虽然他相信上司下手有分寸，不会造成流血事故，但在直面艾涅斯特的杀气时，连他都产生了心脏被冻结了般的错觉，换做当事人，搞不好会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但是简单高效，不是吗？”艾涅斯特毫不在意地回答，将米斯特汀插回剑鞘。
奥尔菲揉了揉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时，青年也回过神来。他冷笑了一声，用饱含着怒火的语气问道：“如何，我的嫌疑洗清了吗？”
考虑到他的遭遇，奥尔菲觉得自己完全能理解他的怒气。他苦笑一声，诚恳地说道：“抱歉抱歉，刚才吓到你了吧。”
说完，不等对方回应，奥尔菲就主动上前握住他的手：“要不我请你……算了，今天太晚了。你住在哪？我改天上门请你喝茶吧，作为今天的赔罪，怎么样？”
“不用。”青年不耐烦地抽回手，“我可不想再挨上一剑了。”
奥尔菲心下有些黯然。其实艾涅斯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人，他一直将守护民众当成自己最重要的使命，再迫不得已，也不会采取给平民带来恐慌的行为。但是最近两三年，艾涅斯特渐渐地变了。有时候，连他自己都看不懂艾涅斯特了。
追溯起来的话，也许就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
“走吧，奥尔菲。”艾涅斯特的催促打断了奥尔菲的思绪。
“好的。”奥尔菲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累了，话说到一半都能走神。他努力对青年挤出一个微笑：“那我们就先走了？”
他趁着握手的机会，检查了一下青年的手掌，确定上面没有长期练剑产生的茧子。既然最后的怀疑也已经散去，那他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但是事情却没有就此结束。
“等等。”
“走在前面的那位先生。”青年慢慢地抬起头，语调低沉，“我认为我同样需要你的道歉。”
艾涅斯特的脚步顿住了。
青年捋开头发，似乎额头还残留着剑风的余韵：“你不由分说就拔剑砍我，却连一句话都不说就想走吗？”
奥尔菲面露惊愕，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听。
等等，你要求道歉的对象是艾涅斯特啊！那可是纵横战场，所向披靡，将罗兰迪亚导向胜利的大英雄，哪怕是一个小孩子，也能滔滔不绝地背出他的事迹。普通人与艾涅斯特对面的时候，一个个就像得了失语症一样，脸都憋红了，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更不可能像这个青年一样，言出不逊了。
艾涅斯特似乎也有些惊讶。他转过身，微微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这位无畏的勇士。
但奇怪的是，即使沐浴着这样的“死亡视线”，青年没有也表现出丝毫的瑟缩。他只是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艾涅斯特。在两人都不说话的时候，他们的气质竟隐约有些相似。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青年的冷漠逐渐被一种新的感情所取代，像是在海面下汹涌的暗流，激烈却又难以读懂。
是怀念？失望？还是悲哀？
奥尔菲只能确定一点，就是那不是普通人在看英雄时应有的眼神。
意识到这件事后，奥尔菲赫然发现，青年身上异于常人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对军部缺乏敬畏之心。
谈到艾涅斯特的时候，直呼其名，而不是像绝大多数人那样，加上“将军”或者“先生”的敬称。
经受艾涅斯特的杀气洗礼，依然面不改色。
他……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