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雪琳
周雪明走进一家夜场，灯光忽明忽暗，像快门那样刺目地闪，他不适应地眨了眨眼，茫然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一身校服。
保安拦下他：“成年了吗？”
周雪明想说自己已经二十五了，但出口的却是：“十八。”
他迟疑地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双手竟然不受控制地从书包里翻出身份证，递给了保安。
“把你的校服上衣脱掉再进去。”
周雪明迷茫照做，现在是春末，脱掉一件单薄的外套并不会感到寒冷，反而温热，就像是有人在他怀里一样那么暖。
第一视角的画面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举杯狂饮的上班族，身材臃肿的中年人搂住不情不愿的年轻女孩，还有舞池里甩起的发丝……周雪明的视线从这些人脸上一一掠过，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他瞎了，不可能看到这一切，除非在梦里。
云熙的名字蹦了出来，
他想起来了，云熙病了，他要赶紧清醒过来，他得陪着，否则会空液。
转身的一瞬间，他又想起了什么，心脏蓦地一痛，恨恨地瞪着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疯狂跑了过去。
梦里能改变什么？
什么都改变不了。
但他还是希望，能在那之前救下雪琳。
踹开一道厚重紧闭的门，屋里的人刹那大乱，有男人慌张收起桌子上的杯子和插管，撞开他，匆匆逃走，也有女孩向他扑来，大笑着问他要不要来一发。
周雪明推开癫狂的女人，走向躺在沙发上的雪琳。
她寸缕未着，绝美的脸上带着恍惚的神情，她时不时发出一声瘆人的笑，四肢以奇怪的角度扭曲在一起。
她看到周雪明，迷幻的眼神微微一亮，哑着嗓子说：“你好帅，我想要……”
周雪明冷着脸将外套扔在她身上：“闭嘴，跟我走。”
“你要我跟你回家吗？”雪琳抽搐了下，嘴边流下一行口水，“可以，但我要钱的啊……二百，行不行？”
周雪明呼吸一滞。
雪琳跪起，用雪白的身体蹭着他：“一百，一百也行！”
“周雪琳！”周雪明打开她乱摸的手，不敢相信地喊：“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帅哥……”雪琳忽然一愣，她看到了周雪明那双穿旧了的运动鞋，咯咯笑了出来，“我不跟你走了，你是个穷鬼，给不起钱的……哦哦哦，不对，不对，你很帅，我不吃亏，我跟你走。”
周雪明痛不欲生，他虽然清贫，但一直骄傲，可现在雪琳y乱的样子，像是要把他的脊梁捏碎了。
这是他的妹妹，亲生妹妹，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只知道她夜不归宿，和小混混鬼混，却不知道她碰了这种东西，上头了甚至认不出自己的哥哥。
她哪里来的钱吸这个？！
就凭这二百一次的交易吗！
世界突然崩塌，周雪明来不及思考，死死地将雪琳护在身下。
第二个梦境，是他高考结束回来，被人翻了乱七八糟的家。
用来捆绑雪琳的麻绳散落在床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被偷走了，周雪明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他很清楚，接下来的一幕会是什么。
雪琳欠了d资，他将亲眼目睹妹妹被那群人渣糟蹋后的惨状，他心疼她满身的伤和污浊，她却哭着求他，给她一点东西吸吸。
他自然不肯，强行扭送她去了戒d所。
再出来已是半年后，他去接她，雪琳挺着大肚子出来，他一下子愣住，如遭雷击——妹妹怀孕了，不知道是谁的。
雪琳的身体已经被d品掏空，八个月的孩子若要引产，很可能让她丧命，他那时刚上大学，顶级的学府，才放寒假，才刚刚拿了一笔不菲的奖金，同学们还在无忧无虑地享受假期，但他已经做出了一个恐怖的决定。
又把雪琳关在家里一个月，她眼看着变乖了，一口一个哥哥叫着，说再也不碰那东西了，让他安心去上学。
他面无表情地递给她一支棒棒糖：“没关系，孩子生下来我和雪聪一起养，你只要在家待着就可以。”
开学了，他和雪聪返回京城，在一个月后接到了邻居的消息，说是雪琳最近频繁带男人回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复吸了。
周雪明早有准备，和雪聪匆匆赶回老家。
却在回去的路上出了车祸，一车的乘客死了大半，周雪明醒来时，被医生告知损伤了视神经，再也看不到了，他没有时间悲伤，只攥紧了医生的袖子，颤声问：“周雪聪呢？”
死了。
那个聪明又勤勉的小女孩，就那么死了，悄无声息。雪聪同他一样，忙于学习和打工，没有朋友，葬礼只有零星几个好心邻居出席，送她最后一程。
雪琳下落不明。
周雪明死心了，从京医大退学，报了盲人学校，学习作为盲人需要的技能。
一个雨夜，雪琳回来了，她伤痕累累，求他给点钱。
周雪明指着自己的眼睛问：“你觉得我还能给你钱吗？”
雪琳绝望。
她走投无路才回来的，原以为哥哥能给她一点钱，没想到哥哥竟然瞎了。
云熙是在家里出生的，没有去医院，周雪明没料到雪琳会早产。
听到婴儿稚嫩的啼哭，周雪明抱过孩子：“我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
或许是因为当了母亲，雪琳很乖地同意了，然而周雪明回来时，孩子不见了。
他淡淡道：“孩子死了，没了。”
雪琳大哭大叫，丧子之痛加上很久没吸过，她几次惊厥，但这还不够，周雪明亲手将她带到派出所，举报了她利用孕妇身份以贩养吸，雪琳在派出所里破口大骂：“周雪明，你会遭报应的！你连亲妹妹都能送进来，你会遭报应的！”
周雪明冷笑。
自己瞎了，又失去一个妹妹，还不算报应吗？
家破人亡，永远都不可能再出现在许小葵面前，这难道还不算报应吗！
雪琳被判十年。
这十年，她就是再怎么无赖也没人会心软，总能戒掉的，至于出来还会不会碰，那是以后的事情。
把初生的侄子带在身边，他给孩子起名叫云熙，很好听的名字，他希望云熙能像纯洁的云朵那般，光明热烈。
他教云熙喊爸爸，隐藏了雪琳的存在。
罪犯和瘾君子之子的身份并不光彩，后患无穷，会被人指指点点，也无法考公务员，人生的道路满是阻碍。
不如当一个盲人的儿子，也能被爱环绕，也能健康长大。
他不后悔。不管雪琳做错了什么，害惨了多少家庭，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能让这个孩子从小就背负起他人异样的目光，尽管跟着他，也不算多好。
他那时并不指望能再遇许小葵。他的人生已经毁了，遇到了又能怎么样？
只有在无声无息的夜里，他才敢在梦里喊：“小葵……许小葵。”
云熙一连串的咳笑声唤醒了周雪明。
周雪明睁开眼，慵懒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怀里空落落的，披着他的外套，他摊开掌心，如梦初醒般长叹了一口气。
“许老师呢？”他好像记得，昨夜他是抱着她睡的，人呢？
云熙捂嘴偷乐：“爸爸，你刚才又在喊许老师的名字了。小葵……小葵！”
周雪明无奈：“云熙，不要取笑爸爸。”
他顿了下：“爸爸追到许老师了，开心吗？”
云熙惊讶地张开嘴，对周雪明竖起大拇指：“爸爸，你好棒！嘿嘿，我也有妈妈啦！”
周雪明活动了下酸痛的身体，摸了摸云熙的脑袋，云熙兴高采烈地说：“老师去上班了，她说中午还来看我，嘿嘿，爸爸，我要不要喊老师妈妈呀？”
“先不要。”周雪明温柔地笑笑，“不要吓到老师，老师胆子很小。”
“哦哦，是的哦，老师胆子小小，像小仓鼠！”
“感觉怎么样，还咳血吗？”周雪明摸向云熙的唇角，干燥的，看来没有了。
他如释重负。
梦里视力如常，现在又要习惯黑暗，这中间的落差感让周雪明有些惆怅，他点开手机：“想看动画片吗？”
“我要学习。”
欣慰的笑容出现在周雪明脸上，像从未走过艰险的夜路，也不曾生活在黑暗之中，他轻轻碰上云熙光滑娇嫩的额头：“云熙真乖。”
许小葵中午是带着饭菜来的，简单吃完，她犯了困，哈欠连天。
昨夜太惊险，她又抽了很多血，上午上课都颤颤巍巍的，主任见她状态不佳，给她放了半天假，她没有回家补觉，而是来了医院。
想见周雪明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她心疼云熙这孩子，都病成这样了，居然还在写作业。
“周雪明，你回家休息吧，我下午陪着云熙就好。”
“我叫了二嫂来，你一会和我一起回家。”
许小葵盯着他泛红的耳根问：“要不要开窗？你好像很热。”
周雪明垂眸，不言不语。
二嫂接班后，许小葵跟周雪明回了家，这次是以女主人的身份，她多少有点扬眉吐气的得意在，虽然……虽然这段时光是她偷来的。
她安慰自己，她不是想对周雪明做什么，只是住在这里，更方便照顾云熙。两个房间一人一个，井水不犯河水，也只需维持到云熙的诊断结果出来，不算上赶着。
周雪明体贴地把主卧让给她，为她盖好被子，许小葵脸红红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周雪明……”她嗓子哑了，“次卧是儿童床，你要不要……”
周雪明微愣，然后浅笑：“好。”
许小葵麻利地爬起来，周雪明却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去哪里？”他说着，上了床。
许小葵目瞪口呆：“……不是要换房间吗？”
她去次卧睡儿童床，周雪明还住这里。
但她看周雪明的意思，怎么好像是要让她一起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