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算数
周雪明没有回答，比刚才更紧地抱住了云熙。
许小葵微怔，察觉出他的异常，再次看向沉睡的云熙。
明明在发高烧，云熙的脸却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不哭不喊，懂事得令人心疼。
“……医生怎么说？”
“要我明天带云熙再来一趟。”
两瓶液输完至少四点多，八点再来一趟，周雪明本就行动不便，这么一弄，更难了。
总归是她的学生，许小葵不忍心让小云熙来回折腾，于是提议：“不如我来带云熙一天？”
周雪明呆呆地“看着”她。
许小葵心口一滞，她几乎没见周雪明流露出这种神情。
他少年时清贫，但骨子里有股傲劲儿，积雪压不垮的青松一般。
长大后从骄子的顶峰跌落谷底，他非但没有自暴自弃，反而独自将云熙拉扯大，小店也经营得有模有样。
许小葵不知道一个盲人还能到达怎么样的高度，可家境堪忧的周雪明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极致。
他总是淡淡的，恪守着自己的原则，像一片掉进了泥潭里的雪花，艰难维持着纯净本色。
这是周雪明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模样，许小葵心疼得不行，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喜欢的人变成这样，她是难过的。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周雪明过得好。
担心是周雪明在拒绝她的靠近，她沉声道：“云熙爸爸，我是云熙的班主任，现在孩子病了，我既然知道了，就不会不管——所有同学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不会不管，并不是因为他是你的儿子，您明白吗？”
周雪明出神，指尖在孩子手背插着输液针的周围抚摸，突然开口：“他流血了吗？”
许小葵低头一看，还真的是！
“怎么会这样……”护士进针没有问题，云熙也没有鼓包，液体还在正常输入着，怎么会流血？
许小葵挤进护士站，焦急喊来了护士，护士看到云熙这种情况，脸色明显不对，许小葵的心咯噔一下，下意识望向一无所感的周雪明。
他看不到，也就无法得知护士现在脸上的震惊和惋惜，他只是拿着一张纸巾，沉默地为云熙擦血。
简单处理完出血，护士拉许小葵到了远一点的角落。
“你是孩子妈妈？孩子以前有没有出现过伤口不愈的情况？”
许小葵想了想：“没有……但他伤好得是比正常小孩要慢一些。”
上次团团在活动室推倒云熙，云熙流了三天鼻血，当时是夏末秋初，天气热，她便没有多想。
可现在把所有细节加在一起就很恐怖了。
她一直纳闷云熙的手为什么伤痕累累。起初她觉得周雪明可能还那么穷着，云熙也许要帮忙干家务，洗碗洗菜什么的都比较容易受伤，这不奇怪。
然而周雪明并不穷，甚至买得起学区房，她也从未见云熙干过家务。
不明原因的发烧、血流不止、伤口难以愈合……
脑子里划过三个字。
她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手跟着抖了起来。
她告诉自己不可能。
但云熙的状况太像了，太像了！
护士宽慰她：“不要着急，我也就是猜测，也许孩子贫血了，你一会带他去做个血检，查查红细胞，别吓唬自己。”
精神恍惚地走回去，许小葵勉强冷静下来，摘下云熙的药瓶，拍了拍周雪明的肩膀，提醒他回神。
“云熙爸爸，我们进去再找一次医生吧，护士建议咱们去做个血检，看看云熙是不是贫血了。”
周雪明却无声摇头。
许小葵急了：“云熙爸爸！必须要去！”
他知不知道云熙得的可能是什么病？！
护士那个表情、那个语气，哪里像是贫血那么简单？！
“周雪明……”许小葵蹲下，握住了他的手，“云熙还小，早点发现……”
“我知道。”
“……什么？”许小葵愣了一下。
他知道什么？
他不是看不到吗？
周雪明垂眸，睫毛微颤，同样在忍受着什么：“刚才医生和我说了。怀疑是白血病，明天要来做一次骨髓穿刺。”
他知道了，怪不得不言不语的。
许小葵颓然地用额头贴住了云熙的脸颊。
她不明白。
为什么老天爷夺走了周雪明的光明，还要再让他的儿子也患上疾病。
他还不够苦吗……
他做错了什么呢，要受这种惩罚。
手心传来一股剧痛，是周雪明用力攥住了她。
她怎么也想不到，她和周雪明第一次十指交扣，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浪漫、爱意都无关。
她看着周雪明眼眶湿润地俯下脸，和她一点点拉近距离，痛苦的呼吸声不断压下来，连她都感受到了他的煎熬。
“许老师。”周雪明嘴唇颤抖着说：“留下来，陪着我。”
许小葵怔怔点头，忽然想起了李女士，他们貌似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这样，真的可以吗？
“李女士呢？你们不是要结婚了吗？云熙出了事，她为什么不来？”
话题又绕到了原点，周雪明眼神微闪，良久才道：“没有。我没有考虑过和谁结婚。”
他的光明太短暂了，短暂得像一场炫彩的梦。
在那场梦境中，只有一个人曾走入过他的双眼，她留着齐肩发，总是低头与他擦肩而过。
他喜欢她，但开不了口，因为彼时她身边有更好的人围绕着她。他自卑。
等他摆脱了贫困，想要把她抢过来，却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毁了。
乖巧的妹妹、五点零的视力、幸福的未来，通通在那场车祸里，随着冲天的火光消失了。
他不是没想过忘掉她，重新开始，他身边不是没有合适的女性，或者说，现在的他，更适合那些也有着残疾的女性。
已经看不见任何景色的他，应该认命的，不该去觊觎那朵生命力旺盛的向日葵。
可当日夜难明的每一天来临，他都更清醒地懂得了，那不可能。
他只剩下黑暗，再也见不到新的笑脸和风景，每次闲下来的时候，许小葵的样子就更加清晰，反反复复被他拿出来，在脑海里咀嚼、回味。
越想就越喜欢，越喜欢就越痛苦，到了最后，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在屡次警诫自己滚远些的情况下，还是忍不住用污浊的手，碰触她因为悲伤而蜷缩起来的叶子。
就像现在，他执拗地抓住了她的手，不肯放她走。
他明知道他们不能在一起，这一天之前不能，这一天之后更不能。
他瞎了，云熙可能也病了，他不能让许小葵一下背负起两个人的命运。
护士在五点的时候拔下了云熙的针，仔仔细细给他包扎好，嘱咐千万要多按一会，天蒙蒙亮，许小葵出去买了点早餐，和周雪明坐在走廊里吃了。
得知周雪明没有要和别的女人结婚，许小葵并不多开心。
云熙的病情尚未明确，她心情沉重，没时间为这点小事情高兴。
丢完垃圾袋回来，云熙醒来，懵懵懂懂地看着周雪明和许小葵握在一起的手，咧嘴笑了。
他就说嘛，他要有妈妈了。
爸爸之前也说过的，要试着追求许老师。
虽然中间几天两个人莫名没联系，但云熙就是相信，许老师会成为他的妈妈！
今天周日，云熙看着许小葵问：“老师……你今天有时间不？”
许小葵还当他在怕她没时间陪他看病：“有的，老师会一直陪着你的。”
云熙笑得眼睛都弯了：“那我们今天去游乐园玩，好不好呀？”
游乐园……
许小葵心里一酸，答应：“好，但你还有个小检查要做，做完了，老师陪你去，可以吗？”
“哦哦。”云熙点头，“也可以，游乐园下午也开门。”
他仰头看向周雪明：“爸爸，你下午得请假了哦，我们要三个人一起。”
这样，爸爸、妈妈，和幸福的云熙，就是一家人出去玩啦！
哼哼，他还要拉着爸爸妈妈去小公园炫耀炫耀，让那些欺负过他的小朋友也看看，他周云熙才不是没妈的野孩子！
周雪明温柔地摸着他的脸，说：“好，爸爸请假，云熙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许小葵起身，走到外面哭了一会。
骨髓穿刺很疼的，粗壮的针扎进腰椎，能忍痛的大人也要三四天才能恢复，何况是才几岁的小云熙。
回到急诊科，云熙又睡着了，周雪明的双臂已经麻木，他失去了刚才昙花一现的温柔，眼神呆滞而空洞。
许小葵抱过云熙，让他休息一会，他也只是靠着她的肩膀，轻轻合上了眼。
穿刺的结果要在几天后才能出来，云熙从里面出来，满脸的眼泪。
穿刺本身并不疼，疼的是那一针扎进腰椎里的麻醉，取完了样他走都走不了，只能坐轮椅，他委屈巴巴地掉眼泪，闷声埋怨：“爸爸骗人……我今天根本去不了游乐园……”
发热科腾出了一张病床，许小葵跑前跑后，总算在午饭之前把云熙送进了病房。
她下载了一个视频软件，让云熙看着动画片睡着，问周雪明：“想吃什么？”
周雪明却问：“你要不要回家？”
许小葵愣了愣，然后点头。
周雪明这是在赶她了……她不能不识相。
他本来就讨厌她，不是吗？
她利落地收拾起所有单据：“这个你留好，学校有给孩子们上保险，出院了能报销一点。”
周雪明收下，许小葵转身，他又喊住了她。
“许小葵。”
隔壁床的爸爸端着尿盆进来，许小葵赶忙躲开，靠着门框，她扭头看向周雪明。
他的轮廓在阳光下被照得几近透明，许小葵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外面有家长在和护士吵架，隔壁床孩子捧着手机打游戏，开着外放，她爸爸训斥她别总玩游戏，对眼睛不好，还有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的风，被挤成薄薄的一条，呼呼作响。
环境如此杂乱，周雪明却听到了自己一声强过一声的心跳。
无论现实如何打压，不管理智如何提醒，他还是开口了，声音哑哑的。
“你之前说的试试……还算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