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告白
许小葵怔怔点头。
她看到了。
虽然重逢后也想过他的生活会很不方便，但亲眼目睹了他是怎么回的家，她才发现，她所设想的困难是多么不值一提，乐观得像是一个嘻嘻哈哈的孩子在学习盲人走路。
周雪明曾经很骄傲，或许现在仍然，可他这一路都要依靠别人的热心才能避开挡住盲道的汽车，随便一个低头族都能踩坏他充当双眼的盲杖，这种巨大的反差让许小葵感到难过。周雪明本不该过这样的人生。
在她的认知里，周雪明应该是最先一批走入光明里的骄子，而不是连在高峰期出行都要丧失一部分尊严的残疾人。
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地响，周雪明可能累了，嗓音里带了一点叶子般摇摆不定的哑，他用盲杖点了点地面，问：“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用了。”许小葵低下头，心酸地瘪了瘪嘴。
他怎么送自己回家呢？
就算真的把她送回去了，回来的路上他也会步履维艰。
她更不想让他再遭受那些奇怪的注目礼了，即便这样会错过和他并肩而行的机会。
得到她的回应，周雪明颔首：“好，那就再见。”
“再见。”她闷闷道。
周雪明转身进了单元门。老小区不像新小区，没有一个单元安装防盗门，这无疑便利了许小葵的目送，她贪心地望着周雪明的背影，看着他灰蒙蒙的风衣一下子被灯光照亮，他稍稍顿一下，她就在心底暗暗乞求——再与她说上一句话吧，一句也好。
周雪明的肩膀斜了过来，柔和温润的侧脸露出小半，许小葵心里一跳，惊喜地咧开一个笑容。
但当周雪明的正脸完全展露在她视线里时，她笑意蓦地僵住了。
那怎么看也不是一张开心的脸。
他的表情像在说，他已经厌倦了这种被她盯着惦记的游戏。
“许小葵。”
许小葵有所感应般退了一步。
周雪明反而向前，身高带来的压迫感自头顶淋下，许小葵全身僵硬地粘在了那块地面上，眼睁睁看着他又走了回来。
这的确是她刚才想要的，但她很清楚，周雪明带来的不是好消息。
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许能残忍地将她杀掉。
周雪明深吸一口气：“许老师，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你知道我是学生家长，没有办法彻底疏远你，但这并不代表我给了你什么希望，我只是为了孩子，你明白吗？”
如果说之前周雪明的反应都是模棱两可的，那么这次简直可以用简单清晰来形容，许小葵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总感觉这里被他狠狠地扇了两个巴掌。
可这还没完。
“还有，”他抿唇，继续说：“如果云熙有和你说什么越界的话，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那是云熙自己的主意，与我无关。”
许小葵抱紧了自己，莫名感到很冷。她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走在大街上，没有一丝隐私可言，战战兢兢，又急于寻找一件可以蔽体的布料。
“那，云熙说你要和李女士结婚……”
“是真的。”
许小葵一愣，下意识反驳道：“这怎么可以？她比你大十岁！”
周雪明凝眉：“年龄不是问题。”
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许小葵的毛瞬间全部炸开，张牙舞爪地喊：“那什么才是问题？你不就想找个女人照顾孩子吗？我也可以！我比别人更合适！”
话一经脱口，许小葵就后悔了。
她惶然捂住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周雪明什么都听到了，包括她的尖酸刻薄，和难以理喻的自信。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
周雪明打断她：“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我现在瞎了，选择我是你的下嫁，我应该感恩戴德地接受，对吗？”
脸颊一阵阵发烫，几缕碎发拂在上面，像是刀子剌肉那么疼，许小葵眼眶酸胀地摇头：“对不起……”
她否认不了。
她潜意识里就是这么认为的。
放在以前，她连和周雪明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她如今之所以敢这么跟他说话，就是因为他瞎了。
瞎了，残疾了，因此在择偶条件上短了一大截，不论其他方面如何坚不可破高耸入云，也像坏了的竹篮子一样，存不住水。
许小葵很混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周雪明解释，她不希望周雪明因为她而受伤，只好说一句单薄却又无比真诚的话：“周雪明，虽然……可我、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从……我从高中时就开始……”
“那又怎么样。”周雪明的脸变得冷漠愤怒。
她突然止住了话音。
她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一股寒意顺着脚跟疯狂窜向额头，她摸了下额头，不意外捋下一手的冷汗。
周雪明生气了？
她只是在告白，说十年前就该说的话，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石头砸到脑袋般，耳边炸开一阵轰鸣，许小葵晃了晃，好像明白了。
因为她是他最讨厌的人。
被最讨厌的人看不起、还妄想掠夺，对周雪明而言，或许是最无情的嘲讽。
眼泪夺眶而出，许小葵呆呆地看着周雪明。
他多好看，喜欢上他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遇到他之后的每一天，她都把阳光想象成周雪明，那是她赖以生存的必需品，后来也再没法对别人动心，谁也比不上她世界里的周雪明。
为什么要讨厌她呢？
她除了偷偷喜欢他十年，并没有做错什么啊？
她很小心地不去暴露自己的小心思，也就是刚才昏头了才说出来，在这之前，她都没有和他讲过几句话，他怎么就讨厌她了呢？
许小葵越想越委屈，索性豁出去了，拽住他的手，周雪明当然想躲，可她就是不松手，死乞白赖地攥住他略显冷意的大手，没出息地哀求：“周雪明，我们试试不可以吗？”
周雪明的脸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不可以。”
许小葵茫然摇头，她发现自己竟然不难受，可能已经麻木了，他再说什么都无法让她心痛了。
“周雪明，我们试试吧，试试吧！我可以做的很好，我是老师，工作稳定，我身体还很好，几乎没有生过病。我会好好对你的云熙的，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些吗？我都能给你，我会比别人给的更多啊！”
回答她的是沉默。
许小葵怔怔地盯着她牢牢掌控中的那只手腕，忽然哭出声来。
她憋了那么久都没出声，这会却忍不住了。
周雪明原来这么强壮，手腕这么粗，她曾经幻想过好多次他们第一次牵手的场景，在她的设定里，周雪明是清瘦的，应当用一只手就能攥住大半，可是她现在才知道，握不住的。
周雪明现在盯着她的漠视厌恶的目光，就像把她喜欢的那个周雪明从回忆里拖了出来，当她的面杀死了一样。
他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他不喜欢她，无论她哭得多么可怜，他都无动于衷。
他不是每天晚上陪伴她入眠的那个周雪明。
而是屡次三番说着讨厌她却甩不掉她的、厌烦至极的周雪明。
许小葵苦苦地眨了眨眼睛，松开了他。
“对不起。”她只能这样说，“是我失态了。”
把无人在意的苦涩都吸进肺里，许小葵最后看了一眼周雪明，失魂落魄地问：“……真的不可以吗？”
周雪明还是没说话。
其实许小葵现在是看不清他的表情的，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用脚趾头也能猜到，他肯定是无奈恼火的。
长久的漠然消耗掉了她莽撞的胆子，许小葵心口一滞，后知后觉感受到了痛。
好像心脏也隐隐感觉到了，她从此之后，要把周雪明的影子从她的身体里撕开了，连着皮带着骨，完完全全剔除干净，届时的许小葵，可能也算不上完整的许小葵了。
她迎着风转身，胸口那里似乎洞穿了一个裂口，冷飕飕地疼，她狼狈地擦干眼泪，走了没几步，还是没忍住，回头望了一下。
周雪明仍旧伫立在原地，她只能看到他一个不清晰的轮廓，高大、漂亮，却不近人情。
周围的风卷着她的哭声扑向他他，周雪明的嘴唇动了动，抬起了一只手。
许小葵停下。
她嘲笑自己，真的很像一团浇不灭的火苗，周雪明稍微给点好脸色，她就又蹦高似的燃起来。
她像个小孩，委屈地哭着鼻子，抽抽涕涕，哑声喊：“周雪明，最后一次问你，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提了——我们能不能试试？”
生怕周雪明太快拒绝，她紧跟着喊：“我会当一个好妈妈！我会把云熙视如己出！我想照顾你，我想和你在一起！只要你愿意，我就……”
“楚子昂不好吗。”周雪明隔着三米远的距离，冷声问：“楚子昂不是回来了吗？你们高中时就恋爱了，为什么你现在不去找他，要找我一个瞎子？”
楚子昂？
……楚子昂？
许小葵愣了几秒才想起来楚子昂是谁，她迷茫极了：“我什么时候和楚子昂在一起过……”
周雪明迈开脚步，碾着浑浊的土逼近她。
许小葵仰起头，脸上还布着刚才流下的泪水。
“你们天天在一起，你陪他去吃饭，陪他去打球，”他一字一句道，“你敢说你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