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交错迷宫（八）
“是……”
“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黑暗中，一双弯尖瞳像两根倒钩一样死死地盯住他，锐利而实质的眼神，将层层杀意刺进埃洛伊的皮下。
他继续向前，却从远端听到了一声叹息。
被称为“钢铁城之主”的男人听到埃洛伊说的话后不仅没有害怕，反而还松了一口气。他得罪过的人类多了去了，不少上这一个:“难道……你是来找我算账的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你还是省省力气吧。我不杀你，也没空陪一个闲得发慌的人类玩过家家！”他摆手掠过的风吹过埃洛伊的发间，他额发下的柳叶剑眉没有一丝变化。
“巧了，我也没有。”埃洛伊收紧拳头，他手中的奥德劳戈之剑被微微抬起，刃背的弧光在狭小而幽暗的房间内劈出一道金色闪电。
“我是来找你算账的不假，但并不是为了钢铁城中发生的那些破烂事。”
【系统:警告！警告！】
【此种行为并不属于“攻略”的范畴，您已偏离“攻略异世魔王（女）”的任务路线！请务必按照相关任务要求，赶到火兽族领地，完成您的“专属勇者任务”。】
不属于？为什么不属于？埃洛伊发出一声冷笑:万能的系统居然也会犯这种致命错误。
【系统:请转生者不要无视我的警……（该转生者已选择将系统提示屏蔽）】
【……您是否要将“系统提示”设定为“永不提示”？警告:一旦生效，除非您主动唤起，否则系统将永远不会自动弹出。】
埃洛伊没有半点犹豫:是。
他早就明白:魔王没有办法“被攻略”，她只能“被打倒”，亦或是“被俘获”。而他也早已放弃前者，选择了后者，而这个道理，正是那位异世魔王附在耳畔，亲口一字一句教授给他的。
“你是不是非常疑惑，认为我在自寻死路。其实我也不想这样，要怪就怪——”
“将你剖离出来的那个‘本体’吧。”
这时，他的剑突然被什么东西纠缠住了。埃洛伊回头看，才发现那是无数道像锁链一样绞合在一起的暗影。看来，这魔器能操纵的事物远超出自己的想象，他不动声色地皱起眉。
“区区一个人类，在那里逼逼叨叨，大放厥词些什么呢？真是有够烦的！”
“不过，既然你能领先魔王那么多步赶到这里……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承认你的实力，还有那份盲目的勇气好了。”
他在这头昂首自说自话，完全没注意到那头的勇者，已经轻描淡写地挑断了剑上的影子。埃洛伊甚至还能分神出来观察四周，当然，这里太过昏暗，他什么都没看到。
“你……你！你是什么时候挣脱开的？！”钢铁城之主大吼出声，可埃洛伊压根就没有理他。
靠！自己居然被无视了！这是人吗？这像话吗？
愠怒于这份轻慢，他气急败坏地出手。
越来越多的暗影向掌心汇聚，他驱使着埋葬在废弃教堂内那曾蠢蠢欲动的欲望，一次次虔诚的注视、跪拜、祷告，端坐在柱上的石雕修女们都看在眼中。她们醒着，其实是在垂目假寐；而他沉睡，实则日渐苏醒。最后，他终于在石雕修女的颅脑中醒来，借着她们的眼看见世界。
而这便是他的“力量本源”。
“你一定会后悔的！什……！”
狂妄的魔器没有等来埃洛伊的一句后悔，却先等到了他劈出的一剑。
只一剑。
他就开始止不住地全身发抖了。
但这招剑显然劈歪了，他轻松闪身躲过后看向身后。无论人魔，在极度惊恐的情况下，都会下意识地去看向“想要拼死保护住的东西”。
而注意到这一点的，还有敏锐如鹰的埃洛伊:“哦？你在看什么？”他一个眼神，出鞘剑气开始像插翅一样灵巧拐弯。
“呜呜呜，我总算能做点正经事了嗷嗷！”勇往直前的孤狼奔向角落，但他却扑了个空。魔器显然没那么蠢笨，他赶在剑气将自己的“宝贝”击碎前抢先一步，将它护在了怀里。
“那是……一面镜子吗嗷？”
“不管它是什么，肯定都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小黑迷茫地看着他，眼神像是在问:主人，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急什么。既然我们不知道，那问问本人不就知道了么？”埃洛伊将视线下移，“反正，他也已经跑不掉了。”
他动了动剑柄，身下就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埃洛伊本意只是将那些缠人的暗影尽数斩断，没想到，却歪打正着地刺进了他的腿。
像只伸懒腰的大豹猫，他躬着背弯下腰，半蹲在魔器的面前。这番举动并不是为了看清他的脸，而是为了……
将剑刺得更深。
“啊——！你这个人类居然敢！”他刚刚还能稍微动一动腿，现在则完全动弹不得。“我一定要杀了你！一定要！！！”
埃洛伊没有理会那些无用的狠话，他注视着那面镜子，不知不觉伸出手去……明亮而光滑的镜面慢慢照出他的身影，准确地说，那不是一个“人影”，而是一团“人光”。
像是感应到了“同伴”的气息，镜子发出刹那光辉，与埃洛伊自身的光融为一体。而后，它们四散成点点群星，像沿着轨迹滑翔的流萤，在镜面上镌刻下一行小字:“转换之镜”。
“……使用者站至镜前，将‘转换之镜’的镜背对准目标，可以将使用者与任何人、神、魔的力量相互调换。使用对象没有任何限制，但仅限使用一次。使用完毕后，‘转换之镜’将会彻底破碎，且必定遗失四块碎片，永远无法粘合。”
埃洛伊断断续续地将后面的一大段话念完。很快他就知道了:为什么魔器会甘愿赴死去保护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东西。
小黑好奇地伸出爪子随便戳了戳，很快，他就被两个人恶狠狠地瞪了一下:“呜嗷嗷，那个躺在地上的怪家伙瞪我也就算了，怎么连主人你都……？”
“看完这段话后你还不明白吗？”
“这个东西相当恐怖，也相当重要。”埃洛伊默默攥紧拳头:好在他提早赶到，这个东西绝对不能落入进任何人的手里。
“这个东西落在哪个魔器手里，哪个魔器就有资格决定:坐上王座的‘那位王’究竟是谁。”
“啊？”小黑不解地挠了挠毛，“可是主人，魔王是谁对你来说并不重要啊嗷。无论他是谁，你总归是要去打倒他的，而你也一定会将他打倒，不是吗嗷？”
“是啊。”埃洛伊笑了笑。
“所以，这个东西才‘尤为’重要。”
勇者，他居然是勇者！
该死！自己真是倒大霉了！他不去找那个满世界乱转的犄莉西，跑来找他的麻烦干什么？！在“神器”与“生死”面前，躺在地上的魔器只思考片刻，便马上做出了选择。
那对全黑的深瞳像车轱辘一样滴溜溜地转，他正想找机会偷偷摸摸溜走，可埃洛伊突然一脚踩上剑柄，让他整个魔仰着头倒翻过来。
“你……你要做什么？！”
“和你商量一些事？”埃洛伊拽住转换之镜的另一头，他就没打算空手而回。拽住另一头的男人适时地撒开了手:“哦，我知道了……你想要这个？那就给你吧。”
明明是妥协的动作，可语气里透露出来的，却是和“妥协”相反的“殊死一搏”。
埃洛伊倏然侧身，他已经看到了对方身后那只手在做的小动作。
失去了最关键的“转换之镜”，他那尽心设计的上位计划就全都失效了:“看，你也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那还商量什么呢？”
“别废话了！”
“今天要么你死，要么我活。”
〈火兽族领地—岩浆河川〉
如他们所见，入目之处，全都是鲜红而又滚烫的岩浆。这是火兽族最具有标志性的事物，同时，也是孕育了无数代火兽族的“生命母河”。
“虽然你们是为了自己而战——”
“但是站在我的立场上，你们击败了莫拉，便就是在帮我们迎敌。作为这片领域的守护兽，我是不会亏待恩人的。”折扇一收，狐小姐那微笑红唇连带着嘴旁的三绺白长须一起弯弯翘起。
“不是……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恩人的？”毕普夏往后缩了缩，“我看，你是想把我们给活活烫死吧！”
小狐们一听到有人在说自家大姐的坏话，又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打头阵:“什么活活烫死！你知道这个地方是我们火兽族的圣地吗？好多火兽都想跑来这个地方借火蹭火，姐姐对他们严防死守。所以，哪怕只是沾上一点点的人，都该要庆幸得要命！”
“你们倒好，不知道感恩，还故意说这种话羞辱姐姐！真是气死了！”他们的眼睛都快被气得睁不开了。
毕普夏嘟哝道:“你们属火的，性格也都是火药啊？一点就炸，说点实话都不行，真的是……”
“放心，不会烫死的。”狐小姐捂住嘴笑起来，“你们对火兽族的贡献，火神都在岩浆里看着呢。只要你们没有做出伤害我们的举动，岩浆河川就不会对你们构成任何威胁。”
“打住吧。”犄莉西叹了口气，“你带我们来这里，是想要干什么？”
小狐们面面相觑:这个魔王莫不是个傻子？
“还能有为什么？当然是来‘犒劳’你的啊！”他们一拨前脚一拨后脚，合力将三个人齐齐推了进去。“你们就在里面好好歇着好好享受吧！”
犄莉西甩了甩头，让那头红发与岩浆完全融在一起，烫倒是不烫，不过感觉非常奇怪。就像是突然掉进了一团温热又半化不化的奶油团块里，升上来的气是暖的，可被风一吹，又迅速冷下来。
在这里，“提神醒脑”和“打盹休憩”居然是可以一举两得的事情，真是神奇。
“真的是……净做些没有必要的事情。”犄莉西嘴上抱怨着，可身体却诚实地让自己在绵软熔岩里放松下来。“对了，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
亚撒:“你说的是准备启程去‘精灵母巢’的事情？”他其实有些疑惑，“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突然想去那里呢？”
“魔器的事还没有解决，你不打算去南部了？”
“去，但不是现在。”犄莉西回想起“欲望”的话，“那个能够转换魔力的神造武器太危险了。欲望的另一半现在肯定躲在某个角落偷着乐。”
“我越是急迫地参与进去，他就越是高兴。等我和剩下的魔器们缠斗到最后，他就可以找准时机跳出来，坐享渔翁之利了。”她收起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换上了被激怒时的标志性表情。
“既然已经知道了这种事情，那我就不可能顺遂他的心愿，再傻乎乎地往里跳。”
亚撒点了点头:“也是。”
“你和毕普夏的反应差不多。”犄莉西突然道，亚撒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呆愣愣地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们似乎都不太喜欢‘精灵母巢’。”
“……这是当然的了。”亚撒有些无奈:谁会喜欢一个把自己无情驱逐出去的地方啊？
更何况，他在被押送出去时还曾发过毒誓，说了一句“自己绝对不会再回来这种鬼地方”，才头也不回地拍拍屁股离开。
亚撒环起双膝，在岩浆中端坐下来:“简单点说，精灵族自古就一直不愿意承认暗精灵的存在。”
“虽然魔力相仿，但他们的皮肤如雪般白皙，而我们的则像夜一样漆黑，或许是觉得我们就是污染了白颜料中的墨滴……我们的存在，让‘精灵’二字被玷污了。”
亚撒歪头看了看肩膀上垂下的头发:“怎么说呢……虽然我理解不了他们脑子里的那些怪诞想法，但看多了之后就开始发现，这的确是过于格格不入了。”
犄莉西:“……”
“听你说了那么久，结果你们两个我都理解不了。”她无聊地在岩浆中吐起了岩浆泡，“精灵族驱逐同类的理由，嗯……不出意外的无聊。还有你那所谓的合群论调，简直就是在给无聊锦上添花。”
亚撒:“这很正常。你理解不了，因为你不是我们，你生来就不是精灵族。”
“啊……”犄莉西厌恶地耷拉下脸，“把多余的字去掉。”
“我就是我。如果哪个不识趣的敢把魔器与我并为一谈，我就会厌恶到想把他当场干掉。”
“是吗？”亚撒捧着脸朝犄莉西笑。他突然有些羡慕，羡慕魔王能活得如此单纯，如此坦荡荡地“格格不入”。
“如果你是一只精灵，这样会吃大亏的。”
“比如？”
亚撒舔了舔唇角:“嗯……比如，会被像我这样的暗精灵藏起来‘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