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噩梦森林（三）
看着那被吊牌挂着的名字随着夜风摇摇晃晃，犄莉西“腾”地站了上去。
她像荡秋千一样从地板之底灵活地荡到了天花板上，从上往下看，这间会客厅更像一间温室，里面的景色一览无余。当然，也包括正中央那一男一女两人的对话。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妮古拉已经和埃洛伊吵了一下午了。“我之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里不欢迎她，而你现在却跑过来和我说‘她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这是绝不可能会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情！”她气得要把自己的一杆烟给掐断，但一想到自己的宝贝烟杆可是陪她度过了无数个日月的无价之宝，妮古拉又把这怒火压抑在胸腔之下。
埃洛伊:“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的朋友里不是也有使用暗魔法的人吗？更别提……你自己还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一听这话，妮古拉又快要气死了:埃洛伊这小子的“双标本色”简直展露无疑！
先前那个不熟时说着‘你记好了，我是看在你是大贤者老师的份上才不对你出手的’，熟时又说着‘你千万要谨慎，使用暗魔法的人，就算是朋友也要提防’的人到底去哪儿了？
“你自己来看看，这能是一码事吗？”
妮古拉勾了勾手指，犄莉西看见一个褐紫色的陶罐从整齐排布的书柜底部飞了出来。她记得，这是占卜时会使用到的“卜罐”，但它落在一个魔女手里会被怎么使用，她就也不太清楚了。
“无论去到何处，她的力量只会给周围的一切带来不幸。”
罐中承装的清水开始沸腾，妮古拉扎破指尖滴下一滴血，在触及到水面时突然胀大数倍，它那透红的气泡皮囊将被污染殆尽的水完好地包裹住，水平面下，一具具枯骨残骸渐渐展露在他们的眼前。
埃洛伊认得这副景象，这在魔渊里随处可见。
妮古拉:“我问你，你真的希望我的林中小屋变成这样？”
“不，那不一样。”
“而我还能好好地出现在你的面前，就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埃洛伊信誓旦旦地向她担保，“如果，她真做出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哦？那你就会把她杀掉？”
犄莉西心里咯噔一下:啧，背地里被别人说死的感觉还真糟糕。
埃洛伊笑了笑:“那说明她还欠收拾。”
“我到时会把她打趴下，绑起来，带回极北城‘好好管教’。”
“……”
妮古拉扶了扶额。
管教魔王？到底是他的脑子出了问题，还是她的耳朵出了问题？这个回答也太魔幻了。她害怕自己其实只是在做一场久别重逢的大梦，但想到这一切真切发生的事情，她的头就更疼了。
在会客厅顶静悄悄观察一切的犄莉西:呵，那还不如让我直接死了算了。
“你如此笃定自己能够管束她，是不是因为你是……”妮古拉的话还没说完，她的“卜罐”突然开始发生剧烈的震荡。
“糟糕！有什么东西穿过‘障目魔法’直接闯进来了！”她迅速稳住心念，抬起手臂，将所有力量倾注进罐中。
气泡中的场景瞬息万变，魔法追逐着魔法，如同爬上迅速奔跑的野兽脊背，他们用追星逐月的速度穿过无数个山林，抵达目的地时，犄莉西从那里窥见了这个地方。
“找不到？这不可能！”妮古拉的额角渗出冷汗。
她可不是一般的魔女，身为原“法界十席”的第九席，她的魔力已经比欧罗巴大陆上的大部分人都要强了，可这却比不过对方分毫！
为何她之前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一号人？如果他之前从未出现，那又为何现在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妮古拉的心中萦绕着太多的疑问。
这时，她的卜罐碎了。
犄莉西已经从空间里掏出了魔剑:看来……是冲这个地方来的啊。最先遭殃的会是谁呢？是下面那两个人？还是……
她回身，一重漆黑的魅影已经站在了自己的正前方。犄莉西本以为它会直扑过来，但怪异的事情是:它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什么都不做。
不是冲着我来的？这似乎不太可能吧。
“它”呆呆地伸出手，像个懵懂地孩子一样在她身上摸索着什么，最后，失落而归的“它”捧上犄莉西的脸颊，“它”张开大嘴，将她整个人一吞而下:“没有！没有！没有！怎么会没有？！”
“好烦，你是什么东西啊……”犄莉西用肘顶开“它”的上颚。
魅影全身上下似乎只是一张嘴，她轻而易举地一顶，魅影就被她给顶裂了。任务的失败让“它”愤怒地流出泪水，影子融化了，变成垂涎下来的黏液，只在地上留下一滴来过的黑水痕。
“原来是你，‘欲望’。”
“溜得真快……”犄莉西还在纳闷它到底想干什么，直到，她听到了“它”那愤怒的最后一声咆哮:
“没有弱点，因为……这个魔王她没有过去啊！！！”
犄莉西:“过去？”
说起来，她那遥远的千年过去，就只是一只躺在塔顶，静静地晒太阳和等风吹的犄角而已。
正想得出神，犄莉西脚下开始剧烈地摇晃，会客厅的屋顶因承受不住来自下方的攻击开始坍塌。她从倾斜的天花板上摔下去时，看见妮古拉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不用想都知道攻击人必定是另一位了:“喂……你怎么疯起来连自己人都——”
打……
砰——！
她摔到了埃洛伊的身上，正好额头与额头相撞。犄莉西眼冒金星，整个魔被撞得头晕目眩，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真的是痛死了！”
“你给我起来，我今天一定要把你给杀了！”
犄莉西揪住埃洛伊的领口想狠狠地教训他一顿时，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眼前出现了一座被冰霜封冻的城，冰锥深深地扎进每一处能看到的缝隙，像横生出来的水色棘刺。一座城……但从外观上看，它更像是一座监牢。紧闭的大门“吱呀呀”地发出锈坏的声响，像位嗓子沙哑的长者，催促着她赶紧进去。
“这就是你的过去吗？”
犄莉西呼出一口冷气，撑着腿站起身，任那头火红的长发如披挂在肩上的染血斗篷，在寒风中凌乱飘扬。
埋在雪下的枯骨若能在活时看到此景，只会发出连连讪笑，再好心提醒她一句“赶紧头也不回地跑”。可犄莉西却一直笑着，像只是偶然路过的孩子，好奇地闯进游乐园玩耍一样。
沸扬的热汤化成雾汽散去时，埃洛伊就已经发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虽然类型有所偏差，但这股力量和犄莉西身上所散发的“魔王之力”一模一样。
妮古拉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会晕倒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可不一样。埃洛伊俯视着，任由“它”像蠹虫一样在地上慢吞吞地爬:“凭借着这股力量，你就想要入侵这片森林吗？”
“不好意思，你还是太弱了。”
这种暗魔法的负面效果类似于“致幻”。在他凝神聚气、全神贯注抵抗的情况下，这只会像某人拿起小石块往他的脑袋上砸一下，不痛不痒。
但当他用眼角的余光往上一瞥时，犄莉西的出现让他迅速动摇了。她也面临着与他一样的情况，可区别是……她的脑袋已经被对方整只吞掉了。
“不……不行。”埃洛伊还还不及喊叫，就被袭来的暗影团团包围着，拽入了深渊。
按照常理，他的过去其实还蛮美好的。
转生前，埃洛伊的父母俱在，家庭富足。他的父亲是意日混血，而母亲是中国人，与生俱来的三国混血让他生了一副好皮囊。除了那张俊美的脸庞，更独特的是那一双格外与众不同的灰色眼睛，像透着银光的大溪地黑珍珠一样。
就算已经含着颜值的金汤匙长大，他的家境也没有落下。埃洛伊的父母都做外贸起家，父亲打下基业，母亲则在身旁帮持照拂……他们最后选择了在中国一处偏远幽静的地方定居，日子祥和又幸福。
但，在一次旅日游后，他不幸地转生到了这个异世界。
而来到这个异世界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我居然都用上‘转生’这一个词了……看来，记忆倒退得真是有够彻底的。”
因为在他的好友迪比都和夜面前提及了太多次，最后，就连埃洛伊自己都被自己这番谎言给蒙骗了。
他并不是通过“转生塔转生”这一种正常的方式来到欧罗巴大陆的。
“真不愿意回想起来啊……”埃洛伊坐在铁处女椅上，看着胸前那条穿心而过的锁链，如注的鲜血滴落到脚下的魔法圆阵。
他缓慢起身，最后跪倒在地，感受着这具身体原主所感受到的剧痛苟延残喘。
而这，都还只是刚刚开始……
犄莉西闯进门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环顾四周。这里的甬道像地下水道一样狭窄，如果再布置点什么陷阱，那的确是天然“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难道……这里就是埃洛伊口中所说的极北城？”犄莉西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话，她脚下的砖块就像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开始像狼群呼嚎般交替响动。
这座城本能地在驱赶着与埃洛伊的记忆不相符的事物，而当犄莉西踏进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摇身一变，成了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只猎物。
身后的砖块路开始接连坠落，消失在黑暗中。犄莉西拔腿就跑，她没傻到呆站在原地，任由着自己被吞噬什么都不做。
“滚出去！”
犄莉西听到那无数道墙缝里传来一声声暴喝。明明这个地方只有她一个人，可她却总感觉那里面有无数个人，无数双眼，像偷窥成瘾的犯人，直勾勾地盯着牢笼外的景象看。
“你想把我拽进去？”犄莉西突然飞了起来，“好啊，那就靠自己的本事做到这一点啊。整天利用别人，躲在别人身后畏手畏脚算什么本事。”
“这样的你，也配称之为‘失落魔器’吗？”
犄莉西的周身涌现出一股暗流，它们蜂拥而过，她原本以为它们只是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好让自己心烦意乱。
可很快，她发现它们游离四散的身体，实际上都在往一个房间不断汇聚。
眼看脚下的路就要彻底消失，犄莉西一咬牙，直接破开紧闭的房门闯了进去。老旧的木门被她撞出一个大洞，犄莉西骨碌碌地翻滚到了墙上。
确切地说，是天花板与墙壁之间的一角。
房间中的一切都是上下颠倒的，一把铁质的椅子放在地板正中央。只要她从天花板上走下去，就能坐在那上面休息一下。
犄莉西顺着墙壁的边缘向地面走，却发现这条路怎么走都无法走到尽头:“……”
“吊死者之房。”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男声。
“这是什么意思？”犄莉西问。其实，她还蛮想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诡异的地方，但那道男声接下去说的话却不是她想听的内容。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所居住的第一间房间。”他只在自说自话，更怪异的是:他明明是在讲述自己的经历，可话一出口，事不关己的口吻仿佛是在说着别人家的二三事。
“他们就用粗条的铁锁链把我绑着吊在半空。我很痛苦很愤怒，但却无法反抗，因为……这是他们口中那‘仪式’的一环。”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犄莉西还没问清楚，那道声音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她一扭头，那把铁椅子不知何时竟然跑到了自己的身旁。这就是摆明了要让自己坐下去，她偏不。犄莉西抬起腿，将那把椅子踹成稀烂。
“我好羡慕你。”
“你现在倒还有所谓的选择，可那时的我，根本没有选择权。”
又是这个声音……犄莉西攥紧拳头:“你到底是谁？别再疑神疑鬼的了，快点给我滚出来。”
突然，她的身体被谁给抱住了:“……一个小孩？”
他啜泣着，很快就把犄莉西的后背给打湿了:“你在这里陪我一下，就一下下，不可以吗？”像抱住漂在水面上的最后一根浮木，他死不撒手。
“在这里陪你？”
犄莉西轻蔑地笑了:“你是打算要我陪你一辈子，还是打算一直把我围困在这里呢？”
她始终认为这一切不过都是虚幻的泡影，魔器“欲望”本就擅长玩弄人心。它不会真的认为“同情”这种东西会对她起作用吧？
犄莉西向后一个肘击，她想把那个烦人的少年直接敲晕。可她的手在触及到的那一个瞬间，少年便幻化成烟直接不见了。
“这两者……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啊。”
埃洛伊一直被“围困”在这里。他以为只要时间过得够久，自己就能忘却这些，可事实是，这份痛苦的记忆只会让他越陷越深。
“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吧。”
“我其实并不喜欢这个世界。”
“所以……同样讨厌这些的你，应该和我是一路人才对吧？！相信我，我一定会倾尽全力帮助你的。”
他发出一声狂喜之啸。
下一秒，他便再也没办法肆意发笑了。
“你好像搞错了什么事情。”犄莉西一扬手，一长一短双柄魔刃齐出，将少年的身体从头到脚贯穿，“第一，我没有你口中所说的那些复杂东西；第二，我从不和人结盟。”
“你大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只是……不要跑来我的面前，用这些神神叨叨的鬼话来烦我！”
“一直说不到点上也让我恼火，我的好奇心也是有限度的！我忍你很久了！”
破开那缠人的身影后，一重门扉隐约可见，犄莉西以为那是离开的道路，便一脚踏了进去。可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超级大路痴”的事实。
“哈——又是你？”
自己还真是倒霉啊，犄莉西想。
她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瘫倒在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无论怎么看都是刚刚在门外被她斩杀的人。他看上去就像是死了，只有微弱的鼻息让她确信:这个人其实还活着。
“……滚。”
这是埃洛伊察觉到来人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这种被人从里到外翻遍的感觉有够让他难受的。埃洛伊暗暗发誓:等自己清醒了，一定要把那个让他深陷噩梦的魔王切成碎片，就像之前那个“冒牌魔王”一样。
这样暴戾的埃洛伊是犄莉西此前从未见到过的。看来，他真的有努力在自己面前维持“乖乖样”的假象啊。
说不定……她还真的能和这样的他友好共处，只要……他不是那“传闻中的勇者”的话。
“啧，算了。”犄莉西甩了甩脑袋，她一定是在这里待太久了，脑子都有些不清醒了。
和人类做朋友？和埃洛伊友好共处？在一个坏选项和一个更坏的选项面前，她还瞎纠结什么呢。
犄莉西叹了一口气，她蹲下身，像是戳尸体一样，嫌弃地用剑柄戳了戳他的头:“我也很想离开，前提是你得要起来。”
这个声音是……！
埃洛伊猛地抬起头。
“带我从你的回忆里出去，我不认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