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缅衮自凉州过来,一路风餐露宿,好不凄凉。他是官身,在离京城最近的一个驿站,住了进去。
起先那驿站的人见了他这番打扮,直以为是流浪的游民,若不是看他五大三粗的体格,险些要赶他出去。直到见他拿出了路引和官印,驿丞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只把那官印都摩挲的有些发热了。
确信这是真的之后,驿丞忝着脸笑道:“大人莫怪,此地靠近京城,天子重地,自然难免谨慎一些。”
缅衮的汉话说得很流利,他将自己的东西一一装回怀中,道:“我头先已说过了,此番进京是来拜访上峰,恭贺他新婚的。”
驿丞南来北往的官员招待的多了,见识也非同一般。见着他那官印,又看他这通身的气度,道:“大人是戍边的将领,敢问到京中拜问哪位大员?”
“季候!”
驿丞连连道:“是小人有眼无珠,季候前些时日大婚,原是一早就该想到的。”
缅衮却并未搭理他,由着驿站的小厮领着入房去了。
前头小厮和驿丞将房门推开,道:“条件简陋,还望大人不弃。”
缅衮看着这装饰比之边关好之不知多少倍的卧房,心道果然不愧是京城,连区区一个驿站都与别处不同。
他道:“打些热水来,我要沐浴。”
小厮应了,连去打水。
他见驿丞还不走,便问“何事?”
驿丞谄媚笑道:“不知大人在此地要歇息几日?”
“不会多加叨扰,明日一早便出发。”
那驿丞点了点头,笑了笑,道:“大人一路劳顿,小的这就去准备些饭菜,以缓解旅途饥饿。”
缅衮确实有些饿了,当下便应了。
此番季成昭大婚,原本他是一早就要来的。只是凉州出了乱子,他脱不开身,只得处理干净了才来。
算算日子,如今距季成昭大婚已是过了月余。
他累极困极,在驿站绵软的枕被中很快睡去。
第二日他起了个大早,略略吃了些汤饼,便要上路。
那驿丞却也在大堂候着了,见他穿堂而过,料想他是要走,连忙忝跟在后头。
缅衮去马厩取了马,见那驿丞还在身后,便道:“一路跟着我,却是作甚”
驿丞向他连作了好几个揖,道:“大人今日进京,小的特来相送。”
缅衮深觉奇怪,他从凉州过来,沿途并未住过其他驿站。眼下见这驿丞这般热络,不禁也有些疑惑,难道这驿馆中皆是如此
他是个粗中有细的,打量了驿丞的神色,只见着了满脸讨好,倒不像有其他歹意。
当下道:“既如此,送便送了,你且回去罢!”
说完,翻身上马,直朝京城的方向奔去。
待他急行了几十里地,忽地想起这驿丞来,想道自己不过四品官。若是在旁的地方,自然别人称一声“官爷”,可是这驿站临近京师。南来北往,不知相处了多少达官贵人,何至于见着自己便这般谄媚。既不是自己,便是其他的缘故。
他略略想了想,这驿丞的态度是自自己说及进京中访问季侯时,方有了变化。
当下勒马停下,在这马身上连抠带摸,果然在鞍底下拽出一包东西来。
拿到手中一看,确却是一袋白银。那银子底下还压着一张纸。缅衮扯出来一看,上头之人果然自称是那驿丞。
又言了一通废话,道对他如何敬佩云云,直至最后,才得了一句“拜望季候安!”。
缅衮捏着这张纸,心中闪过许多事,将那张纸攥转越紧。
募地,吐出一口浊气。将那张皱褶的纸塞进银袋中,翻身上马,却是朝着来时的路去了。
这一来一回,便有些折腾。等他真到了京城门口,城防的大门险些都要关了。
守门的卫士接过他手中路引,略略看过,就放他进城。他向城里走了不到数十米,就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阵厚重的关门声。
城门已毕。
苏棠在内宅正绣着些贴身穿的衣物,她绣活好,从前在曲州城里,齐麽麽和雪芽便常拿了她绣的花样去铺子里卖,也算个活计。
今日天色渐暗,还不见季成昭回府。她又绣了会儿线,问道:“侯爷还未回府么?”
雪芽低低笑道:“夫人都问了四五回了,门房子那里也是留意着的。侯爷现下还在宫中,未曾归家呢。”
雪芽看着复而低头做针线的苏棠,又道:“夫人莫不先用膳吧?侯爷也说了若是他归家迟了叫您不要等他的。”
苏棠摇摇头,道:“再等等罢!”
略过了一会儿,却是南由回府来,道:“侯爷被陛下相留,让夫人莫要等。”
现下已是这个时候了,陛下相留,便是也要请他一道用膳了。苏棠这才道:“那便摆饭吧。”
只这筷子刚提了两著,门外就有人来报:“夫人,缅衮将军来府上拜见侯爷。”
苏棠当下发愣,疑心这缅衮将军是谁。却见南由一脸欣喜,脸上雀跃的表情藏都藏不住。
到底还记得苏棠是当家主母,当下道:“夫人,缅衮将军是侯爷旧部。先前你们大婚,因遇着了战事,他不便前来。”
苏棠看南由面色,想来他们交情很深,当下也道:“还请将军进来。”
门房得了信,连去通传。不一会儿,就见北由领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异族汉子走进屋来。
那缅衮身量极高,面呈古铜色,虽着着简朴衣物,也能看出他肌肉囚结,不似普通人。
府中女眷少见这样的,当下都有些怕。
北由却对他道:“这便是夫人。”
说的是苏棠。
缅衮点点头,屈膝向苏棠下跪,口中的汉化流利,道:“缅衮见过夫人,因着头先有事,错过夫人与侯爷大婚,还请夫人赎罪。”
他便是跪着,人也是小山一样,苏棠近旁的丫鬟们都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这番情形,缅衮也是见怪不怪了。
却听得上首那纤弱的女子,沉静地说了声:“将军远来是客,快快起来。此刻府里正在用膳,还请将军一道吃用。”
缅衮抬头忘了她一眼,心道倒是有些胆量。口中道:“谢夫人!”
苏棠道:“侯爷在宫中被陛下相留,待他回来见了将军,内心必定欢喜。”
缅衮都只一一回应。
到得深夜里,缅衮还未睡下。
他是孤儿,父母亲人都在战乱中死去了。后来投奔军队,遇着了季成昭和高阳王,便一直跟着他们。他素来操心的事少,跟着高阳王与季成昭能吃饱饭,左右不过是卖力气,上场杀敌,这也是个营生了。
这营生一干就是六七年,哪知顶头上司摇身一变成了当朝权贵,顶头上司的上司,却做了这天下之主了。
算起来,他与这二人也是许久未见了。季成昭的底细,他是知道些的,原来在军中时,若是不见他上阵杀敌,还真道他是个玉面郎君。只是当他跨上战马,身穿铠甲时,通身的气度就大不一样了。
自他们回京后,虽与自己仍有书信往来,只是到底身份有别,现下不知是何种模样。
他正想到这里,屋外却响起了一道声音,“缅衮将军,侯爷来看你了。”
是北由的声音。
缅衮立即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门口,嘭地一声将那屋门打开了。
季成昭一身绯红的官服还未换下,官帽倒是取了下来。
他这模样看着真是像个书生,缅衮咧嘴一笑,道:“侯爷看着越发像个文臣了!”
季成昭抬脚跨过门槛,见缅衮难得周身齐整,说了句“今番倒是穿得像样!”
缅衮挠头笑道:“想着来京拜望侯爷,还是要体面些,莫给侯爷丢人!”
他们语气熟稔地很,相处间也颇为随意。两人都用过了晚膳,夜里吃不下太多东西,便叫人斟了些酒来。缅衮不客气地喝了几口,赞道:“好酒!侯爷府上的果是佳酿。”
季成昭不似他那般牛饮,只浅浅啜了几口。
缅衮细细地咂了一口酒,道:“今日见着北由兄弟两个,俱是大人了,记得刚离开凉州时不过才是半大小子。”
季成昭道:“不过是虚长了身量,骨子里还没长大呢。”
缅衮握着酒杯笑道:“侯爷这说得是南由小兄弟了,北由小兄弟却是稳重的很。今番我见着他协助夫人料理诸事,都是很妥帖的。从前在军中时,他的性子便很沉稳,如今大了,更胜往昔了。末将记得,他箭术是极好的,百步之内可射穿杨树叶。”
季成昭淡淡道:“他师从神箭手曲宿之,若是不曾习得一鳞半爪,倒是不好见人。”
缅衮哈哈笑道:“侯爷还是这般严苛!”他略笑了一场,转而脸上少了些戏谑的神色,问季成昭道:“侯爷平日里也像今日这般繁忙吗?”
散朝的时辰已过,又被留在宫中,此时方回。
季成昭道:“将近年关,事情难免多些!”
缅衮转动着手中杯盏,却道:“边关却是相反,及至年关,许是贼人们也要过个好年,事情倒是少些。”
季成昭素来话也不多,二人因着是旧相识,叙了些从前和现今的情况,倒一时无话了。
缅衮道:“侯爷如今在京城待着可是惬意吗?”
季成昭想到今日宫中私宴上皇帝说的话,心下没由来的一阵厌烦,口中却道:“尚可!”
“比之从前咱们在边关如何?”
季成昭却不答话。
缅衮自顾自道:“侯爷如今圣眷正浓,又有娇妻在怀,京城繁华如梦,自是比边关漫天黄沙强上百倍。”他顿了顿,道:“只是我是个粗人,总觉得耗损心力实在累,还是爱边关的生活。”
他这话说得意有所指,季成昭便问:“这是何意?”
缅衮便将驿丞贿赂之事,自己回身去把银子还回去之事,一一说了。
最后道:“侯爷的为人,末将是知晓的。只是如今一界驿丞因着侯爷面下都能如此厚礼相赠,实在难以想象京中风气。侯爷与家人或许能约束好自身,可是底下的人千万之众,却是难保的。”
“我知晓了。”
缅衮道:“侯爷,我的命是您救的。与您说句掏心窝的话,这皇帝,无论是京城里的皇帝,还是塞外的大汗,皆是一样的。用得着时,便当你做利刃,无所不用其极。用不着时,便是登时叫你身首异处也是有的。”
他渐渐吃得有些醉了,双眼阖上,口中还在道:“总之不若去边关”
季成昭唤了声“北由!”,屋外便走进了一个人。
“替他收拾一番!”
北由领了命,望着要出门去的季成昭道:“侯爷,不若考虑缅衮将军的提议?卑职瞧着,夫人也许”
他这话并未说完,只在季成昭沉沉的目光中渐渐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