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将军不想战死沙场(十)
季遇睁眼一瞬就清醒了。
他早已习惯与这溺心噬共处,甚至连昏迷时间都把握得愈发精确,刚好二十四个时辰。
这会儿暮色四合,又已是两日后的酉时了。
他起身披上宽袍,拖着木屐先去喝了口茶。
脑海里全是励啸的身影,来来回回的,怎么也挥之不去。
又梦见他了。
阿宴被唤了来,季遇问了问自己昏迷后的情景。
尽管也能猜到,他还是怀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不是励啸送他回来,甚至没看见自己那般模样。
矛盾作祟,固然季遇偶尔拿这副残躯当做筹码去博弈,实则他又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柔弱不堪。
他厌恶怜悯,厌恶闭上眼便一切都无法操控的无助,厌恶倒下那一瞬间把后背托给其他人。
而倘若那其他人是励啸,他的情绪会更加放大。
或许是因为对比吧,他苦心经营的游刃有余都化成齑粉,自尊成了笑话。
阿宴一五一十地汇报了当时的场景,并生动形象地描绘了他是如何环住冠英侯的腰,冠英侯又是如何把他拎起来背在身后放到榻上的。
季遇越听眉皱得越深。
“哦,侯爷还说了一句,说殿下看错人了。”
执杯的左手放下,季遇眨了眨眼,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腹。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沉吟了一会儿,道,“知道了。你去把阿满叫来吧。”
阿满是季遇培植的遁士。
他时常昏迷,少不了要人帮他刺探消息洞察洛城,这便是遁士的作用之一。
当然,潜伏暗杀护卫之类的,也是他们的职责。
他们散在洛城各处,是季遇的心腹,是他夺嫡之路上折断荆棘最重要的暗刀。
阿满装扮似一乞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在单膝跪下间绽放出武技高超深藏不露的威压。
“这两日可曾有什么事?”
“殿下,钟决家的独子死了。”
“哦?”季遇神色一动,“那小子倒该死,怎么没的?”
“消息封锁得紧,但在下打听到了,钟若在百花深掐死了一姑娘,有一侠客义抱不平惹怒了他。”
“惹怒了钟若?那死的也是钟若?”
“那侠客武功高超,钟若和他侍卫被死死压制。但他又想出一口恶气,就把同那侠客把酒言欢的两布衣同伴杀了。”
季遇听罢不禁冷笑:“蠢货。”
“更蠢的还在后面呢。人是前夜就没了,但钟若昨日抛尸在百花深门口,四处散布消息,生怕那侠客不知道。钟若似是笃定了那人会难过歉疚,也不敢杀他。结果殿下您猜怎么着,那侠客竟还在笑。”
“笑?”
“笑得可瘆人了。那钟若也是愚不可及,就一直待在百花深,于是那侠客冲进去直接一剑穿心把他杀了,杀完就走,全程一语未说。”
季遇深觉疑惑:“钟若死得不光彩,百花深可能会把事情压下去。但此事钟决不闹?那可是他儿子。”
“这就是关键了殿下,那可不是寻常侠客。据说他模样生得极其俊朗,眸子却是浅淡的。”
眸子浅淡?
季遇就只见过一个眸色偏浅之人,一副慵懒又傲气的模样。
他突然一笑:“莫不是冠英侯?”
阿满也笑了:“在下就猜着,若是寻常江湖之人,钟若他爹定会召集人马抓住他千刀万剐,然而却毫无反应,想必是对上他亦不敢招惹之人。而前日夜时,冠英侯确然是进了百花深的。”
“这样。”季遇若有所思。
那正是他昏迷那夜。
他去百花深作甚?
“钟若虽该死,”他眼神深敛,“但若是他杀的……那可是蹚了一趟极深的浑水啊。”
“是,但如此这般,侯爷和殿下立场愈发接近了。”
季遇的眸光沉浮不定,“我去瞧瞧他。”
阿满有些惊讶,毕竟天色已晚:“殿下您才醒转……”
“无妨。”
“殿下似是很喜欢找侯爷呢,每每都亲登前去。”
季遇一愣,良久后叹了口气,笑了笑:
“是啊,毕竟他是……我的梦中人。”
这话一出,阿满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深觉殿下并未彻底清醒。
将军府的下人们都不让季遇进去,说是侯爷自昨日归来之后就自行去了偏院,饭也不吃,更不让人打扰。
唯有一慈眉善目老嬷嬷说:“殿下您去劝劝阿啸吧,他喝了太多酒了。”
能唤此名,此老仆与励啸的关系定然不浅。
“不行,主子不喜欢安王。”一年轻侍卫自认为说得很小声,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季遇:“……”
“没事,我就看看。”他对他们柔声道,难得如沐春风的笑容让众人都看呆了。
“算了,安王殿下如果不死的话,许是要登基的,我们惹不起。”又一小侍卫如此嘀咕着,季遇依然听得明了。
“……”
总之他迈步进了别院。
明月当空,梨树低诉,励啸坐在地上,四周酒坛散落。
季遇被这满地的酒坛数量吓了一跳,心道这人莫不是喝光了一整个酒垆酿的酒。
但树下的励啸毫无醉酒之态,面不改色,在梨花纷飞间倒还有一种眉挑烟火的潇洒。
传闻冠英侯千杯不倒,季遇看他这副模样以为真还神志清明,结果励啸抬头一看到他,就沙哑地问道:
“你谁啊?”
……终究还是醉了。
季遇叹了口气,走过来把他手上的酒坛拿开,轻声答:“我是季南之。”
“哦。”励啸点点头,手还保持着拿酒坛的姿势,慢慢地念出他的名字,“季南之。”
季遇心里一颤。
“你过来,和我说会儿话。”励啸说着扬起手来,裹挟着满襟酒气把季遇拽到了自己身边坐下,随即又恢复了手持酒坛的姿势,像一无助孩子般喃喃道:“我不应该冲动的。”
“那两个布衣……我杀了他们。”
他的声音颤抖,带着浓浓的鼻音:“你明白么季南之,是我杀了他们。”
“不是你。”
“不,是我,是我给他们惹来杀身之祸。”
他用力咬着唇,低敛着眉眼:“没有我他们就不会死了。”
季遇蹙眉看着他。
他本以为这人久经沙场,对生死早已看淡,却不想他竟会因两个萍水相逢之人陷入如此深的自责中。
他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
犹豫了一下,他开始轻轻抚摸他的背:“不怪你。”
励啸目光呆滞:“我不无辜,他们却是无辜的。”
季遇叹了口气,柔声道:“励携安,这并非你的错,别怪自己。”
好像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励啸一愣,怔怔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励携安是谁?”
梨花花瓣落在他手上,他慢慢地收拢手指,又自己回答:
“噢,励携安是废物。”
“他只会逃避和后悔。”
他将双臂环起来抱住膝盖,将下巴抵在臂弯中。
季遇张口想安慰两句,却终是欲言又止。
“你怪他吗?”励啸问道。
“什么?”
“你怪励携安吗?”
“我不怪。”
“哦。”听到这答案励啸似乎放松了点儿,深深呼出一口气,但神情依然痛苦:“但我怪他。”
随后他皱着眉缓缓闭上双眸,不再说话。
月影星辉,夜色静阑,梨花落在两人的肩头与发间。季遇依然在轻轻拍抚励啸的背,望着他枕着臂弯安静的侧脸沉默不语。
良久,他感觉励啸已经睡着了,忍不住抬手拈起他耳边发丝上细白的花絮。励啸登时睁开眼抓住他的手,充满疑惑与茫然。
季遇的手没动:“去屋里睡好不好?”
“行。”他把手松开,瓮声瓮气地回答,便直直地站起身来。
季遇本还想扶一把,却发现他走路走得笔挺,一点踉跄都没有。
他就目送他迈着练兵步伐往屋里走。
励啸却又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愣愣地瞅着季遇。
随即把手伸出:“季南之,你快扶我一把啊。”
季遇不禁浅笑出声。
他走了过去,励啸很自然地把手臂搭在他肩上,他自身独特的味道混杂着浓重又清冽的酒气弥散开来,让季遇莫名心跳加快。
说是扶,但励啸个更高,又走得直,反而像是他把季遇揽着。
等走进了里屋,励啸一屁股坐到榻上,往后一倒,又在瞬间腾地一下站起,像是突然想起一个大事:
“我还没沐浴呢。”
他念叨着就扯下发髻,任鸦色长发披散开来,随即开始宽衣解带,动作有条不紊行云流水,让季遇看得叹为观止。
等他看励啸真快脱完了,连忙按住了他,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说道:“今日困了,明日再沐浴好不好?”
励啸凝视着他,淡淡的眼眸里像蒙了一层薄雾。
“噢。”他乖巧地点点头,又坐了回去,准备脱鞋。
也不知这酒是把他哪根筋搭错了,励啸的手张皇失措,竟根本不知如何把靴脱下。
他急得喝酒都不红的脸突然映了一层绯色。
若非相较平常大相径庭的举止和混乱的言语表明他早已醉得极深,单看外表他甚至像是滴酒未沾过。季遇饶有兴致地观赏他和靴子的对峙,衣袍顺着锁骨敞开,觉得这幅模样分外可爱。
他扬起嘴角,问:“要不要我帮你脱?”
“不要。”励啸拒绝得干脆,结果自己又毫无头绪,便赌气般把脚一蹬:“季南之,你来。”
季遇笑意更浓。
他刚蹲下,励啸却突然一手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抬起。
那双淡漠的、又很是清澈的眸子直直地打量着他。
季遇不禁屏起呼吸。
明明这双眼里没什么情绪,却莫名能撩拨他的心弦,勾住他的魂魄。
两人久久地对视着。
励啸咬了咬唇,像是受了委屈般闷声道:“你不能离我近点儿么。”说着他略略俯身,捏着下巴的手就往前一拽。
双额相抵,鼻尖相碰,温热的呼吸在彼此脸上簌簌拍打着。
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一丝捉摸不透的暧昧缱绻在两人的视线里迸开。
励啸突然眯起眼来,哼哼傻笑了一声,低声道:“你眼珠子怎么这么黑啊。”
话音一落,他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捏着季遇下巴的手一滑,身子往侧倒了下去。
季遇:“……”
他看着励啸侧着头,已经彻底陷入昏睡。也不知是刚刚被脱鞋闹的,还是酒意这才上来,他的脸逐渐泛起潮红,神情安静,密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似还凝着一滴不知哪儿来的水珠。
像只猫儿一样。
脑海里腾空一现的词把季遇吓了一跳。
他竟然觉得杀敌如麻气场逼人的冠英侯像猫。
他给励啸脱了鞋袜,轻缓地把他侧着的身子放平,又拉过被衾给他一搭,眼神忍不住在他锁骨间流连。
他坐到床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励啸的脸。
若是旁人看见安王殿下此刻的神情,定会惊愕万分。
季遇笑得眉眼弯弯,落向励啸的眼神是极尽的温柔。
他用指腹轻轻抚摸励啸的眉骨,轻声细语道:
“我从不会看错人。”
他说着,握住励啸搭在胸口的手,久违般无比畅快地呼了一口气:
“但我亦没想到,你真是我的故人。”
“再多唤我几声季南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