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将军不想战死沙场(十一)
三月十六是归元帝的寿辰,诸州咸令宴乐,天子在花萼楼筵请百官。
这种席励啸自然是躲不了的。
青幔金毯,玉樽珍馐。归元帝坐于大殿正中,神情威严。
“斟——御——酒——”
殿栏杆前,看盏的教坊艺人用抑扬腔调高唱着,双袖像仙鹤展翅一样舒开,再缓缓落下拂落在栏杆上。
归元帝遂举起酒杯,从东向西,邀群臣共饮。下坐于两侧的百官齐身站起,先是执酒行礼,吟着“寿与天齐,万寿无疆”,再一饮而尽。
励啸在繁缛礼节的众臣里滥竽充数,就轻轻地贴嘴在酒盏缘上抿了抿。
他现在闻着酒的味道就隐隐头疼,毕竟才把自己浑浑噩噩闷在里面逃离了两日。
那时他知道自己再醉,看上去也“正常”,便不管不顾。结果到了现在他都还有点儿云里雾里,前几日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也全然不记得了。
真喝傻了。
百无聊赖的励啸落座后就一直盯着斜对面的季遇看。
那张苍白的脸在嵌珠羽缨冠下很显眼,贵气庄重,垂眸时又有一种病态的魅气。
这人以前竟然是将领,还是军功在身的传奇将领。
励啸依然深觉不可思议。
季遇本在饮酒,感受到视线后他便掀起眼帘望了过来,还笑了笑。
对上他淬进笑意的眼神,励啸声色不动,亦没有转眸,反而看得更加直接。
季遇微微张嘴,用口型对他说了一句话。
“少喝酒。”
励啸一愣。
他觉着自己看错了,不想季遇还微抬了抬酒盏,笑意盈盈地轻轻摇头。似就是让他少喝酒的意思。
励啸深觉疑惑,又懒得和季遇打哑谜,便把那句“你管我?”咽进了肚子,反举起酒盏来朝他敬了敬,一饮而尽后又冲他眯眼一笑。
这下季遇倒偏过头去了。
但励啸从他那飞扬的凤眼里看出他还在笑,笑得挺欢。
“前几日礼部递了个折子,”这时归元帝突然开口了,“今日爱卿皆在,朕也想着与众商讨一番。”
他前面的御茶床上,各色雕花瓜果叠成层层宝塔,“还是立后的事。”
群臣静默,丝竹声也停了下来。
“南夏建朝十年,皇后之位一直空悬也不是长久之计,朕想着或许是时候了。”他俯视着众臣百官,缓缓说道,“不知众爱卿意下如何?”
天子金口一张,又是在寿辰,还有什么意下可言呢?一时便是此起彼伏的响应声。
归元帝颔首,转向季遇:
“遇儿意下如何?”
季遇起身行礼:“一朝不能无国母,父皇立后那是最好不过了。”
归元帝望着他,眼神十分意味深长。
“父皇是想立淑妃娘娘为后么?”季遇问道,语气轻缓,“淑妃娘娘侍奉皇上三年有余,又年轻貌美,虽出身不高,但和父皇莲河泛舟一直在在坊间奉为美谈佳话呢。”
励啸听着,忍不住一笑。
季遇这轻声细语里蕴含的讽刺,拿捏的也太好了。
人道皇后要母仪天下德才兼备,最好出身名门望族,与皇帝同甘共苦执手多年。季遇这话看似夸赞,实则既说淑妃资历太浅出身太低,又说淑妃空有皮囊美色误国。
这都不算是暗讽了,字字都是“淑妃不配当皇后”的意思。
这名妃子确实正极盛宠。励啸猜归元帝心中人选正是她。此人若是皇帝先说出来多半就没有转圜之地,但季遇先声夺人说与百官,反而让其变得名不正言不顺起来。
这季遇,胆儿还挺胆大的嘛,在皇帝面前都一副暗戳戳怼天怼地的阵势。
励啸忍不住翘起二郎腿,开始细细欣赏这出好戏。
果然,当朝宰相向其渊也跪下来道:“陛下若想立淑妃娘娘为后的话,还望三思啊。淑妃娘娘委实年轻,又尚未诞育子嗣,如何把持后宫啊!”
励啸注意到归元帝已经开始皱眉了。
太子季岱又插嘴了,“父皇,儿臣倒觉着没有人比淑娘娘更合适了。淑娘娘聪慧机敏,为人贤惠。淑娘娘待自幼丧母的儿臣也如亲额娘般关照。”
励啸抑制住想笑的冲动。太子比淑妃还要大个七岁,这“淑娘娘”倒唤得甜得很,可真够逗的。
季遇扫了太子一眼,又看向归元帝:
“皇兄说得极好。父皇,儿臣的意思便也是淑妃娘娘虽然资历尚浅,但掌管六宫的能力可以后期习得,并不生碍。”
此话一出,饶是励啸也看不懂他的立场了。
归元帝望过去的眼神更是捉摸不透,沉默了半晌,才道:“淑妃尚且娇稚了些。罢了,此事方可从长计议,众爱卿继续饮宴吧。”
于是季遇转过头来,最终又把眼神落在励啸身上,笑了笑。
饮宴过后便是进礼。归元帝要走到楼外的祝寿堂过目大臣们进贡的寿礼。众臣也纷纷离席随着皇帝的脚步往前移动。
励啸怕人多,遂走在最后,却不想季遇也在最后,似乎就等着他。
“侯爷。”
“……殿下。”
“那日昏迷,多谢侯爷送我回府了。”
励啸眯了眯眼:“都过去好几日了,殿下可真是恪守礼数。”
“那是自然。”
两人并肩跨门,励啸忍不住问道:“殿下想让淑妃成为皇后么?”
“不想。”季遇眼里似有一丝阴翳,“哦不,亦无所谓吧。”
“为何?”
“太子和众嫔妃关系甚好,我本就毫无后宫势力。而且我已暗示了这淑妃与皇后之位并不相配,向大人也这么说了,以父皇的性子,他定然不会马上就立后的。至于后面他如若执意如此,我也不能把话说得太绝。”季遇平静道,露出一丝捉摸不透的冷笑,“立后……呵,这些人真是愈发着急了啊。”
“陛下为何要专程征询一下殿下您的意见?都不问问太子?”
季遇侧着头瞧了励啸一眼,沉默些许后道:“侯爷真想知道?”
励啸看他这般不情不愿的模样,连忙答:“殿下若是不愿说,就罢了。”
“不,没什么。”季遇冲他摆摆手,“他是……在意我娘。我娘是汘州人,就是现在还在蛮夷手上的三州之一。她算是和父皇举案齐眉过吧,那时天下凋敝,她的家乡又被攻陷,是最开始就劝父皇汾阳起兵,自拥为王的人之一。我娘身份地位不高,只是个妾,但父皇很喜欢她。他在攻下洛城前夜,突然对我娘承诺,说他若是当了皇帝,那当朝就有两个皇后。”
“两个?还有一个是太子的生母吗?”
“正是。太子生母是正妻,身份也尊贵。”季遇语气稀松平常,“父皇还对我娘说,如若后位没有她,那就算建立了新朝,新朝也不会再有皇后。不过攻下洛城那晚,我娘就死了。”
励啸暗自一惊。
季遇依然轻描淡写道,“不想过了几日,太子生母也死了。那时父皇就忧这新朝与后位彼此犯冲,久而久之皇后之位就一直空悬。今日他问我一句,可能是觉着打破了曾与我娘的承诺吧,”他说着,耸耸肩,“但乱世对生前人的允诺,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时励啸不知如何答话。
季遇却默默转移了话题,冲励啸淡淡一笑:“这两日侯爷可还好么?”
“还行。”励啸答得敷衍。
“百花深钟若暴毙,是侯爷做的吧?”
“嗯。”励啸坦诚应着,却不禁眸光略沉。
“万事皆是一环扣一环,侯爷并不是根亦不是果。有些事情既是命数无从改变,侯爷不必太过自我谴责。”
励啸一惊,此人竟心如明镜般洞察了他。
他从不后悔自己不计后果杀了钟若。一直让他内心挣扎的,是两个布衣因他而死。
他面露疑色地望着季遇,缓缓道:“殿下何出此言?”
“看侯爷执酒时心不在焉,心思颇重,想必前几日喝了不少。”
励啸更疑惑了。
喝酒季遇都看得出来,难道他现在是张酗酒脸?
两人遂不再开口,走到了祝寿堂,里面堆满了奇珍异宝珍禽玩物。面着各色琳琅满目的寿礼,归元帝刚刚还颇郁闷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了,由公公引着一一过目。
励啸送的是如意,他送的草率,只因人道这个礼物总不会出错。
“殿下送的什么?”励啸随口一问身旁的季遇,但他又没等他回答,因为他突然瞧见了一匹马。
那马体型饱满四肢修长、毛皮亮泽通体雪白,看上去是一匹威武雄壮的骏马。
但励啸却不禁皱起了眉。
那匹马很老了。
“陛下,这是啸虎军上呈的汗血宝马一匹,从西北而来,就赶着陛下的寿辰呢。”
归元帝应了一声,让马童牵引出来细细端详。
白马躞蹀了两步,归元帝的眼神落过去,笑容瞬间消失。
这白马左后蹄向内深深曲折,踏步偏跛。
是一匹畸形马。
一旁的励啸登时变了脸色。
这不仅仅是畸形马的问题。
左后蹄。
归元帝曾在征战沙场时落下伤病,导致左腿便跛,平常倒看不出来,归元帝也把它视为禁忌。
而啸虎军,竟在他寿辰之日送了一匹左蹄畸形的老马。
“陛下,这这这……”公公吓坏了,连忙跪了下来。
“啸虎军这是大不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