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将军不想战死沙场(九)
瞳孔。
没有焦距的瞳孔。
本绰约的身体因被从二楼重重抛下而格外扭曲,殷红的血如蛇攀着散乱的黑发汩汩流下。如此姣好的面容在失去生气后只像是被人碾碎的枯叶,唯有惨白的脖颈上,那抹触目惊心的乌紫煞是突兀。
没人会预料到眼前的场景。
但如沸锅炸起的惊叫喧闹却没有传来。
周遭有人惊慌,更多的人却是淡定如常,也就看了一眼,便又自顾自地交谈起来。二楼更是欢声笑语照旧。
俩布衣是属于惊慌的那极少批人,毕竟尸体就摔在两桌中间、他们眼前。
“大、大侠……这是怎么……”
他们惊恐万状地看向励啸。
励啸看上去也很淡定,面色波澜不惊,薄唇紧抿,甚至连执杯的手都没有放下过。
但这样的神色笼在他眉宇的阴影下,却让人陡然升起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掌柜迈着小碎步来了,他是个矮小的男人,却穿着做工考究的绫罗绸缎,金玉满身,如一富贾般招摇。
他往地上看了看,叹了口气:“啧啧,死得不好看啊。”接着便很麻利地唤人把尸体抬走,清理血迹。
接着他才注意到邻桌三人。
哦不,主要是一个人。
此人相貌身姿格外显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寻常百姓。
新来的贵公子?
商业嗅觉让掌柜走上前去,陪笑道:“客官第一次来百花深吧,我们这儿有些爷玩着玩着就忘了性儿,希望没搅了你们的雅兴哈。”
他揣摩着眼前这位公子脸上的表情。
励啸还垂眸望着地,什么表情都没有。
掌柜又凑上前去,笑得谄媚,“这位客官是心疼方才那位姑娘么?咱百花深多得是更美的姑娘呢,客官如此英俊,若是想,我必派楼里最贵的美人儿,任君……”
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眼前这人突然掀起眼帘,和他对视了一眼。
一股扑面而来的冷意让他的话生生堵在了喉咙。
“任我什么?”励啸终于放下了杯,站了起来,淡淡地问。
掌柜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励啸迈了一步。
“任我什么?”
“任……”
话再次被卡在喉咙,掌柜的脖子突然被狠狠掐住。
随即他双脚离地,被生生举了起来。
励啸终于和这矮掌柜平视了,他单手扼着他的喉咙,不紧不慢地问:
“任我这样么?”
涔涔冷汗冒出,掌柜费力挣扎,“客官……”
所有的眼神都落了过来。
励啸发现比起死人,他的举动似更能搅起一阵喧闹。
角落一人边看戏边道:“这位公子,伸张正义你找错地儿了吧,这是百花深,死个女人有什么好稀奇的……”
另一个嘴角长着黑痣的男子接口:“怕是想着这么好的身体,自己没摸着可惜了吧哈哈哈!”
他还没笑完,一酒杯就擦着他的发冠飞了过来,头发登时散开。
励啸偏头睨着他:“再笑一次。”
稀松平常的语气里,一种捉摸不透却令人胆战心惊的意味让黑痣男登时吓得脸色刷白。
见没反应,励啸皱了皱眉,声音变得烦躁:“让你再笑一次啊。”
黑痣男全身开始颤抖。
“不笑吗,”励啸松开了手,掌柜跌坐在地如临大赦般喘着粗气,励啸没看他,收手低眸翻来覆去地瞧着自己的手指,漫不经心道,“不笑的话,也不知这百花深死个男人稀不稀奇。”
黑痣男这才慌张跪下,磕头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我掌嘴!”
他说着就开始自扇耳光,声音清脆,划破了陡然安静的一楼。
“姓毛的,你要让老子等多久,怎么还不送新的来?”这时二楼传来一催促之声,随即便是脚步声,一尖嘴猴腮男走了下来,边走边嘀咕着:“我都扔下来了不就是催促你给我来个新的么,他娘的这云裳太不乖了,我就想搞点儿新花样……”
他住了口,发现掌柜是坐在地上的,一人在自扇耳光,一楼的气氛十分诡异。
毛掌柜像是看到救兵了一样登时跳了起来,跑到那人面前,凑在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还向励啸方向努努嘴。
尖嘴猴腮男一听就笑了,“又是谁故作清高了?”他说着便走向励啸,“你谁啊?”
励啸没有回答,漠然地看着他。
“我每晚都来百花深,碰过无数女人,弄死过的就有三个,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装什么正人君子呢。有本事你去衙门告我啊,爷叫钟若,你看你告得倒我么?”
励啸的表情愈发如昏昏欲睡。
他这种反应显得钟若像个跳梁小丑,钟若登时火冒三丈,恨不得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但脚步却略显迟疑。
面前这人看着身份尊贵武功高强,个子又高,听掌柜的意思亦不太好惹,虽然他并不觉得他能掀起什么风浪,但又怕白白吃亏。
于是钟若语气放缓了些:“百花深死过的女人太多了,你看有何影响么?劝你还是不要不自量力。有些人生为贱婢,你难道没玩过女人?被本爷亲手掐死,也可谓……”
“你还有多久说完?”励啸打断了他,皱着眉,看上去十分不耐烦。
见此欠揍表情,钟若忍不下去了:“你他娘找抽是不是?”
励啸听后低声一笑,笑得眼角飞扬,他轻轻点点头,挑眉看他:“嗯。你要不试试?”
跋扈的挑衅让钟若气得猴脸通红,他向周遭使了使眼色,也不知从哪儿腾空而起一黑衣侍卫,向励啸直逼而来。
励啸一直没动,等到只有一指距离后,他才扬手虚照一照,右手一掌照着侍卫心窝里打去,看上去没用什么力气,侍卫却直接向后飞去,连带着把钟若也拽倒在了地上。
如此秒杀,众人大惊。
“他娘的!”钟若躺在地上深觉狼狈,正想爬起,肩膀却突然被一只翘头履靴牢牢踩住,动弹不得。
励啸踩着他的肩膀,微微俯身,宛如在看脚底的灰尘一样看着他:“怎么还叫来个这么没用的帮手啊。”
钟若全身颤抖地说不出话来。
他这才意识到,这真不是等闲之辈。
原来淡淡的眼神也可以如此瘆人。
灰布衣犹豫地走上前来,凑在励啸耳边小声嘀咕着:
“大侠,这百花深的二楼听闻都是真真儿的达官显贵,四品以上官员的世家子弟,既已给了教训,要不就算了吧……”
黑布衣也道:“早就听闻百花深是贵族荒淫暴虐的风月场所,不曾想是真的……大侠,这酒楼背后的人地位尤其显赫,你可万不能行侠仗义惹来不必要的杀身之祸啊……”
“嗯。”励啸应了一声。
毛掌柜也跪了过来,连连磕头:“客官饶命啊!都是在下的错!那云裳在下必好好替她收尸埋葬,安抚好家人!客官还望饶钟公子一命!”
励啸皱起眉。
也不知是不是原身带来的血性,他确实是想杀了这人,连带着那掌柜一起砍了。
但,他又迅速冷静下来,提醒自己在苟剧情。
还是……能不沾血尽量不沾血吧。
于是他把脚移开,转眸问掌柜:“你们这酒楼,一月要死多少人啊?”
毛掌柜连忙又开始小鸡啄米般磕头:“不死人不死人!客官,不会再死人了!”
励啸冷哼了一声。
掌柜倒机灵,但励啸知道皆是放屁。
他面有倦色地揉了揉鼻梁,淡淡道:“下一次再有这种事,我必置你于死地。”然后又看向还躺在地上怔怔发愣的钟若,“噢,还有你。”
说完便转身走了。
钟若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吼道:“你到底是谁!你给老子等着!”
励啸都没回头看他,扬了扬手:“我是你爹。”
一群吃瓜群众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嗤笑了起来。
钟若本就处于气急败坏之际,这会儿更是恼羞成怒,他“呸”了一声,恨恨地喊道:“你他娘知道老子爹是谁吗,老子爹是当朝少府监钟决!你完了!”
励啸的脚步一顿。
他轻轻冷笑了一声,应道:“哦。”
走出酒楼,习习夜风吹来,励啸才觉松懈了不少。
今儿可真够累的。
黑灰布衣也跟着他走出来,一人拽着他的一只袖子,一副顶礼膜拜的模样:“大侠也太霸气威武了!”
他们的眼里闪闪发光:“没想到今日还能和大侠您这样的人把酒聊天一次,可真是荣幸啊!”
“侠肝义胆除暴安良,无视权贵说杀就杀,哇真是……”
励啸笑了笑。
其实他知道,自己的狠话必然收效甚微。
对糟践人命如此司空见惯的酒楼,作风高调又从不避嫌的酒楼,钟若所说“告不倒”的酒楼,连尸体都敢张扬一抛无所畏惧的酒楼,背后的靠山必然是权势滔天的人。
这百花深根基深厚,非他励啸现在能撼动得了的。
他倒也不想撼动什么,但尸体从天而落的场景一直在脑海里反复,让他……挺难过,也挺无力。
【宿主其实也并非只想躺平苟命嘛,还蛮有正义感的。】一直在看戏的系统忍不住说道。
“额,也没有吧。这种事儿人之常情吧。”励啸不以为然地想。
他面向两位布衣大哥,拍了拍他们的肩:“今日谢谢二位了。”
“谢我们啥……”两人憨厚地一笑,“与大侠有一日之缘,我们可欢喜得很呢。”
“嗯。”励啸挥挥手,向他们告别。
两位布衣的尸体是在第二天清晨被发现的,就被扔在百花深门前。
人们窃窃私语讨论着,似是昨晚一贵公子引领一黑衣侍卫,把两人一并割喉。
励啸闻讯赶过去时,人已经被抬走了,什么都没看到。
但面着那朱漆牌匾,他突然低沉地笑了两声。
墨云抬头看他,不寒而栗:“主子,你怎么了………”
励啸嘴角依然是上扬的弧度,甚至连眉眼都眯了起来。
“墨云啊,”
墨云全身一激灵,只感觉有一种恐怖的凶戾从那诡异的笑容中倾泻而下,弥漫开来。
“你是不是很久没看到我杀人了?”
“想不想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