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辩礼
宣和殿是齐国皇帝上朝的大殿,宽阔威严,大殿内四个方向立着八根一人粗的石柱,漆黑的柱面上用金漆刻着龙腾四海的吉祥图案,大殿中央是大臣们朝议之处,铺着厚厚的地毯,踏上去竟一点声音也无。
此刻,嘉元皇帝端坐于大殿之上,身后的龙椅依旧富丽堂皇、精雕细琢,历经三代朝堂居然丝毫不变色。下首的大殿内,齐刷刷坐着两排朝臣,再往外些,便是从各地赶来参加辩礼的学士,满满当当几乎坐满了大殿。
秋老先生在殿外,恭恭敬敬行了跪拜大礼,大殿内除了皇帝,皆起身避让。这一拜,是拜天家威仪。
入了大殿,秋老先生又朝皇帝行了拜礼,大殿内众人也纷纷依礼跪拜。这一拜,是拜当朝天子。
嘉元帝病了许久,原本丰腴的脸庞有些精瘦,黑色的冠冕下,显得分外憔悴,但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气。
“老先生快免礼。”说话间竟要亲自下殿去扶,一旁的秋照秋同和已先一步扶起了先生。
“早年,曾听闻先帝说起老先生的生平,一直心之向往。奈何始终没有机会得见。今日能请得老先生,真是我朝之幸事。”
“陛下谬赞。此番也是为天下学子而来,能同时见得这天下英才汇集一堂,也是老夫的荣幸。”
客套话说了一番,皇帝赐了座,辩礼便开始了。
主持辩礼的是翰林院大学士赵铨。
“我朝自神宗开朝,江山初定,只是,天下群雄林立,神宗高祖皆因治民之策向朝臣问询。有士言‘政局未稳,须休养生息,纵民。’然,民未开化,时有盗者掠之,民怨声载道。后法度强之,然,士曰‘严令法度,易伤民。’故又废止。如今,天下安稳,各国相安,这治国之策,当如何?”
此言一出,大殿内顿时议论纷纷。
这是要论政?
齐国立朝后,曾经减免境内三年苛税,以安民心。岂料,前朝期间百姓过于艰苦,又连逢灾荒,许多边城百姓生活苦不堪言,落草为寇。神宗举兵之时,各地匪寇皆观望,未予拥护,也不阻拦,神宗十万大军得以迅速攻入神都皇城。那些流寇便也化作很多阵营。有些如苏安帮、药王府之类江湖正义帮派,都纷纷协助朝廷安民心、赈民困。但也有一些匪气颇重的,难免想称霸一方。神宗三年,在益州和福建地界,曾分别爆发过大规模的流民作乱事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地百姓苦不堪言。
后来朝廷镇压,大施酷刑,渐渐平息。此役,益州附近镇守西南的周家军幼年将军、荆国公长孙周文澄替父上阵,却被流寇乱箭射死。神宗盛怒之下立下重典,凡有盗窃者,杖毙,父与子皆受牵连;子不成器,父受罚,父犯王法,子连坐。设夜间宵禁,凡夜不归者,立于城墙之上示众。
诸如此类,虽克制了流寇作乱,可也限制了民生发展。一时之间,诸子百家纷纷研习完善法典,细化程度令人发指。甚至,普通商贾之家岁贡,多了一道鲢鱼,都被邻家上报县丞,杖责三十。只因,“商贾之家,低劣下等,岁贡朝格,于法度不符”。
此事传到了神都,被御史上奏,彼时,神宗已驾崩,高祖在位。细问之下也觉得过于严苛,但轻易废止,又罔顾先帝法度。是以许多年来,地方官员对于齐朝律,其实理解不一。严守难免矫枉过正,不守又视法度不顾。神宗在位仅四年,高祖在位六年,齐国法典皆未有完尽。
嘉元帝登基后,也有此类困扰。太丞柳云主动担起编辑法典的重责。才渐渐有些起色。
此次辩礼,第一场便是论政,且论的是法典。且不说此事涉及两位开朝先宗,还牵扯当朝太丞,若一言不慎,惹怒圣意,恐难收场。
一时之间,大殿之上议论纷纷,却无人敢站起来。
“各位,今日只是论策,陛下圣明,且一向鼓励朝臣谏言,诸位当畅所欲言。”大皇子林言钊见无人敢说,只好表态。嘉元帝微微点头:“众卿尽管畅谈,朕今日不降罪。”
此下,众人稍微心安。终于有人站出来,一个约摸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朝皇帝和众卿行了礼,便侃侃而谈:“所谓猛药去疴及,重典治乱。放眼四国,燕处极北,短短数十年便从雁门关外长驱直入,差点染指中原。效仿中原,律法森严,等级分明,才可立君威,令百姓敬畏,方能长治久安。”
“非也非也。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治国若一味重典,必引发民怨。猛药去疴,实乃疴及至深。当今天下,齐之国力最盛,君王贤名,天下皆知,俱仰止敬之,此时若仍施重典,岂非伤民之本。”
“只因帝王恩德,对百姓宽容,才让小人有机可趁。放眼诸国,唯我大齐,不设死刑,重罪只判抄家流放。百姓如何畏惧?那作奸犯科之人才屡禁不绝。”
“人性如此,当与帝王何干?重典之下,亦有烧杀抢掠,不可混为一谈。”
“我朝征战四方,王军所到之处,万民敬仰,如今国力日盛,不可一味偏颇。私以为,当效仿前朝‘靖端之治’,与其他三国签订休战盟约,互通商贸,鼓励百姓经商、务农,民有地可耕,商有利可图,民生有可依,自然感念。法典于治世,只需稍加约束。”
众说纷纭,滔滔不绝,争论不休。
秋老先生端坐在大殿中央,也不看谁,闭目倾听,老僧入定。众人皆以为老先生在洗耳恭听。
其实他真的睡着了。
上了年纪,精神难免不济。于微容深知师傅每日作息习惯,不由摇摇头,她以为辩礼会是多热闹的场景,谁知大家只是看上去各执己见,实则以礼相待,客套得紧。文松阁辩礼,每每都要打上一架才可收场。因为秋应离从不断定孰对孰错,只以说服对方为胜。礼法德修倒还好说,大家来去相差不大,唯有治国策论,每次都要争得面红耳赤,又都是饱学之人,口才了得,学问之时不问尊卑辈分,不打上一架实难收场。比起文松阁,齐国的朝堂辩礼,确实斯文了些。
她甚觉无趣。这些学子所述论点,他们文松阁弟子早已言明过类似看法,莫衷一是。
看来,今日怕也是不了了之,只是图个辩礼的热闹,以显示天下学子对政事关心,博皇帝一笑罢了。
她环顾四周,见众人没有注意到自己,便举起袖笼,掩盖自己的哈欠。
秋照朝她瞥了瞥,她朝他讨好一笑。
敬王府的床铺大是大,委实硬了些,她半宿没睡,能撑到此刻,已是不易。
皇帝和诸位皇子皆是上位者,平日里听的都是顺从阿谀的迎合之语,即使是谏官,也只是指摘陛下德行,鲜少如此直言不讳议论国策。嘉元帝觉着新鲜,身子微微前倾,听得尤为认真。
不知不觉,天色将晚。
敬王见父皇已面露倦色,从巳时便一直坐于朝堂,连午膳都是在偏殿传的,已然三四个时辰,想必龙体不适,便示意赵铨今日先行休止,明日再论。
叩拜圣恩之后,众人纷纷退下。出了宫城,仍意犹未尽,一路上,不时有学子们互相攀谈,竟有不打不相识的意味。
文松阁师徒四人仍坐于一辆马车,只是没了午前进宫时的拘谨。
“师傅,您认为今日辩礼,何种观点更合齐国现状呢?”于微容眨巴眼睛,好奇的问。她其实想知道,师傅睡的那般香,到底听进去多少。
“治国之论,本就没有统一方法,一国一治,一君一治,一世一治,怎可轻下论断呢!”秋照严肃的说,“即使熟读典故,未经百姓之苦,未见天下之广,恐怕,也只是引经据典,非治世之准则。”
“是啊,这些学子,许多眼光过于浅显,又恐惹怒圣意,专挑皇帝爱听的说,无趣的紧啊!”秋同和也应和。
“容儿,你以为呢?”师傅突然问。
于微容想了想:“徒儿认为,治世需先治民,若律法施行不当,多数是施法者的缘故。可若人人皆懂律法,自然就明白,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是以,治世当先开化民风,农商之户也可入学堂,否则,只有那权贵人家才做学问、读礼法,百姓怎能懂得律法深意呢!”
秋照和秋同和诧异的看着她,这番话可谓惊世骇俗。世俗眼中,自古权贵贫贱早已泾渭分明,不可逾越。读书知礼,本就是高贵的象征,若人人都去读书,农耕谁作?桑蚕谁养?总不能让自小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们,扛着锄头下地吧!若都如此,权贵高等何存?
也就是在文松阁,耳濡目染熏陶之下,才会有这般出世的想法,可除了几位自小跟着秋老先生的弟子,大多数来文松阁学习的弟子,都会回到原本的生活,学得不过是那份气度和文思,然若为帝王将相,太出世只会显得格格不入,难为世间所容。
“你这番话,若在阁内辩礼,只是中规中矩。但若放在今日朝堂辩礼,便是挑战皇家权威,以后切记,出了文松阁,不可再轻言。”
秋照仔细叮嘱,难得多话,秋同和也在一旁附和。
“容儿,你们宸国朝政一向开明,女子也可入朝为官。你父亲侠义,多年来助朝廷演练水军,也算多有牵扯。也许他日,你也可为宸国朝堂效力。你有这般容人之心,固然是好,只是切记,为君者,不应只观他人过错,而应时时自省,天下万民,皆以帝王为表率,帝王贤,则民效仿,帝王不贤,则民反。若一味只想着如何统治万民,而非让万民顺服,则民终不服。”秋老先生捋捋胡子,若有所思。
于微容点点头:“徒儿记下了,若有朝一日,容儿能立于朝堂,必劝谏皇帝,当以自省之心,教导天下万民。”
秋老先生见她一脸稚气,却分外认真,不由倍感欣慰,可只片刻,便又重重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