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与
那几年,顾青心情郁郁,身子竟垮了大半。后来,荆国公夫人从神都传信来,要他务必亲去潼关军营一趟。
潼关军营就是荆国公创立的周家军,镇守在西南边境,荆国公逝后,幼子周宏全承袭爵位,而军权则交由长子周宏实和三子周宏孝,兄弟二人齐心合力,平东南水匪把福建收入版图,又破解了洛国数次发难,十几年来把齐国的疆土朝各方扩了不少。
顾青到了军营才知道,周家三公子周宏孝中了洛国独有的障气之毒,连药王府都束手无策。弥留之际留了遗言,将潼关县西街一处农户母子,托付给兄长。
周宏实亲去查看,那对母子做农家打扮,虽衣着简朴,却难掩举手投足间的优雅贵气。细看之下,那不足两岁的孩童,眉眼间与三弟周宏孝竟有几分相似。
周宏实心下大骇,隐约猜出这女子身份,竟与前朝睦康王爷有关。这对母子与三弟关系密切,只是彼时,高祖林攸之驾崩,嘉元帝林承瑞登基不久,朝廷新贵福建赵氏颇受宠信,周宏全虽继承荆国公侯爵位,却年轻气盛,被嘉元帝不喜,周家虽有军功,除去帝王宠信,朝堂却无根基,此时若这对母子身世曝光,周家恐大祸临头。
思虑再三,周宏实将那女子送至药王府,托卢家照顾,又将孩子抱回军营,转交给顾青。自此,顾家周家和卢家,乃至荣王府,都对这孩子的身世避而不谈。
半年后,远在神都的周宏全,因触怒圣意,褫夺爵位,被贬至荆州,荆国公府虽未全部遭牵连,但到底不复往日荣华。这孩子便一直养在永州顾家,取名顾庭。
顾青对顾庭期望甚高,京中有荣王妃斡旋,军中有周宏实父子坐镇,周家气数未尽,终有一日,周宏全许能重返朝堂,重振周家荣耀,届时,政局稳固,前朝余孽肃清,顾庭的身世终有一日会大白于天下。这样的结果,不管是周家,还是顾家,都是乐见其成。
只是。在那一天没有到来之前,顾庭就是顾氏子孙,一言一行皆为顾氏。是以,他为栽培顾庭,不可谓不用心。武功、学问、礼法,样样皆按国公府世子的标准教养,顾庭小小年纪,便已满腹经纶,颇有才华。
顾庭的母亲生的极美,他的容貌与母亲有几分相像,眉眼又像极了父亲,介于柔美和坚毅之间,竟说不出的俊朗,自有一年元宵他出府赏灯,被许多人瞧见他翩翩少年郎的风度之后,永州城的媒人就差把顾府门槛踏平。
只是,顾青心中自有打算,一一婉拒了。
这两年,荣王妃、荆国公府来往顾府的书信日渐频繁,朝中大事顾青了如指掌,也从不对顾庭隐瞒。齐国国力虽居四国之首,但朝堂后宫俱是明争暗斗。嘉元帝继位后,赵氏隆宠日盛,先皇后赵氏生下皇长子林言钊之后病逝,嘉元帝哀痛不已,感念发妻温柔贤淑,三年后,又立赵氏三房独女赵琼华为继后,不久,继后赵氏的兄长赵敬以,被擢升为太宰,与太丞柳云、三朝元老太傅孙醇,竟有三足鼎立之势。
只是,继后多年无子,膝下唯有长公主林宜岚,林言钊虽是她外甥,自小被养在太后宫中,由怡妃帮着照料,是以并不亲近,和先后赵氏的温良不同,继后赵氏专横跋扈,心思缜密,处事手段与兄长如出一辙,封后多年,嘉元帝的后宫并不充盈,子嗣比起神宗高祖,也略显单薄。
十年前顾青夫人怀氏的同族堂妹、信阳第一美人怀玉柔入宫为嫔,先后生下了三皇子林言煜和四皇子林言信,因她入宫前,与永王林承恩曾有婚约,入宫后虽曾宠冠后宫,却也受到百般猜忌,帝恩转瞬即逝,数年来,怀嫔母子在宫中日子并不好过。
这些京中事务,书信中往往只有寥寥数语,却被顾青和顾庭反复审度,暗暗猜透其中的隐晦深意,越发觉得朝堂如这江湖,深不可测,处处是危机。
而在这鸟语花香的文松阁中,没有争权夺利,战争硝烟,更没有身世之扰,顾庭感到前所未有的惬意放松。他朝着方才言笑晏晏的灶间走去,刚拐弯迎面便被一个软软的身子撞了个满怀。
“哎呦!”对方一阵惊呼,揉着额头在原地打转。顾庭有些好笑,双臂抱怀好整以暇的看着。
于微容抬头一看,火从中来,指着顾庭嚷道:“哎呀,又是你!怎的还追到阁里来了!”
顾庭笑笑:“你这般嚷嚷,莫非是想让全阁上下知道你的女儿身?”于微容惊愕,瞬间收回了怒气。顾庭满意极了,不由凑上前:“于姑娘,我可是秋先生请来做客的,你要对我客气一些。”
于微容本能的退后两步:“说话就好好说,靠那么近做甚!登徒子!”最后三个字几乎咬牙切齿。女儿家被陌生男子看了身子,放在寻常人家,几乎是要定了终身的。也幸亏此事只有他们二人知晓,不至于引起更大风波。
只是,于微容到底是个女子,年纪又小,对这等私密之事岂能如没事人一般。
顾庭心中暗道,看来小娘子对自己印象颇为不佳,须好好弥补才是,整了整衣襟,郑重的躬身,行了个规规矩矩的揖礼:“于姑娘,在下永州顾庭。今日之事是庭冒犯了,还望姑娘莫要计较,我还需在文松阁小住几日,姑娘的身份,庭一定守口如瓶。”
于微容见他突然正经起来,略有不适:“那个,你既说守口如瓶,就不要一口一个姑娘了。阁中上下皆喊我微容,你就叫我微容吧!别被旁人识破了。”
顾庭由衷一笑:“微容……凌波微步,华容婀娜。果然好名字,与姑娘的芳容极配。”
于微容本是化名,她倒也没有深想,猛然被人夸奖容貌出众,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蛋,挠了挠头发。
顾庭见她半湿的头发随意披散着,想起午后在小河边,见到的那个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如小鹿乱撞,心旌摇曳。
“那今日的事,算不算就此打住了?”
“当然,你不说,我不说。此事就算是你我二人的秘密!”于微容粲然一笑,隐瞒女儿家身份只是为了行事方便,以免麻烦。既然麻烦不会因此被扩大,那她的心情自然好转。
于微容身上的灰袍,并没有掩盖她的清秀,顾庭看着那明亮的笑容,不由有些发怔。
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情窦渐开的时候,这小姑娘天真烂漫,很是讨人喜欢。
“对了,顾……顾庭?方才我与几位师侄师弟烤了山鸡吃,你饿不饿,我留了鸡腿,本想给秋师兄送去。可想来午后之事,他定要责备我一番。突然不想去了,不如便宜你吧!”说罢,也不管顾庭是否愿意,拉着他的衣袖便往灶间跑去,果然小女孩的好恶,全凭心情。顾庭暗笑,也不挣脱,任由她拉着。
“我跟你说,白芷烤的山鸡最好吃了!比杜大厨的红烧肉还要香!今日你有口福了!”于微容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话间已到了灶间,拎起角落里的竹篾,只见一个小瓷碗上,端放着一个油纸包。她兴冲冲抓起油纸包递到顾庭面前:“喏,还热着,可香了!吃吧!”
顾庭接过,有些无措。他的身世教养,不允许他徒手这般抓取食物,实在太过狼藉。
于微容见他不动,了然的哦了一声:“顾家是齐国富商,想必家规很严!我给你拿筷子!”说罢又一阵风似的,片刻一副碗筷便递到面前。顾庭摇摇头没接,扯开油纸,低头啃了起来,须臾之间,两颊满是油光,很是滑稽,逗的于微容哈哈大笑。
狭小的灶台间,充斥着欢快的谈笑声,惊得窗外的麻雀阵阵翻飞。
顾庭这便住了下来。山间空气清新,又极为安静,他夜夜好眠。白天跟着秋应离打坐、抄书,或是和那些弟子们讨论学问,有时陪着叶白芷打拳练武,偶尔还和于微容一起下山,用竹叉捕鱼、弹弓打鸟,或是树枝射野鸡野兔,他真担心,早晚有一天,这山中的野味,要被于微容吃的精光。可又觉得甚是有趣,不知不觉,过去将近十日。
陆燕青还未返回,倒是捎了一封书信,言明他母亲病逝,他还须在家多留几日,操办完母亲的丧仪,还需守孝一月才能出门。
信中还夹着一枚玉佩。说是回乡途中偶遇一位少年公子,借了马匹与他,因答应要归还,却不得不因家中事食言,可又不能白白受了恩惠,家中实在没有值钱之物聊表感谢,便将母亲留下的玉佩捎来,用作马匹的资费,请秋先生务必代为转交。
秋应离见那信中难掩悲痛,却字字句句诚挚坦白,不免有些心疼,将事由说与顾庭,顺便交给他那枚玉佩。
顾庭见那玉佩虽然形状工整,但质地一般,应该是贴身之物,倒也温润柔和,心知这恐怕是陆燕青家中最值钱的物件了。他摆摆手未接。
“当日借马给陆兄,只是看他与我年纪相仿,吴兴路途遥远,怕他一路走回去脚会受伤,本也没有抱着回报之心。因这小事,秋先生已经邀我来阁中小住表示感谢了,我怎可再收这玉佩。”
“只是这是燕青特意交代,顾公子收下,以免他心生不安。”
顾庭想想觉得有道理:“既如此,我便收下。只是陆兄待人心诚,实为君子,也是我与他有缘,我也留下一物回赠与他,算作我们相识一场,若他日陆兄经留永州,庭必盛情款待,以尽地主之谊。”
秋应离赞同的点点头,顾庭从腰袋间解下一个玉白色小瓷瓶:“这是药王府的玉冰丹,能解百毒,保心脉,我赠予陆兄,望他岁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