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阁
直到于微容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顾庭的目光还一直盯着那个方向。秋应离顺着他的目光回望过去,微微蹙眉。顾庭终是外人,又识破微容女儿家身份,若节外生枝,少不得麻烦。
“不知顾少侠此番为何会到天岐山,可是顾前辈有交代什么要紧事?”
“此次是受荣王妃所托,去一趟定远军军营,替王妃探望荣王伤势。祖父年迈,这等跑腿琐事,自然由庭代办。前几日回永州途中偶遇文松阁休沐回乡的弟子,见他赶路磨破了鞋履,便将马匹让与他,他感激不已,说让我在这等他半月,待他回来时将马匹还我。”
顾庭说话时,始终恭谨的微微颔首,秋应离对他的印象好了几分,这位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看似漫不经心,说话处事却极为稳重。顾青乃一家之主,能让他一人外出办要紧的事,想来性子也是很让人放心的。
稍加思索,便知顾庭所言不虚,此次回乡的弟子不多,其中有位弟子名唤陆燕青,家境贫寒,自来文松阁,已经数年未回乡。此前家中传信来,说他母亲病重,他只得趁着休沐回乡探望。秋应离除了给一些盘缠,还多给了一袋子金叶和一支珍贵老参,皆是平日里前来求学的富家子弟所出捐资。文松阁不设学费,弟子来读书可带一些书籍古典,或是乐谱棋谱充当学费,实在贫寒便也免了,是以那些富家子弟、皇亲贵胄,为了显示自己求学心诚,或是想博得一个贤良大方的名声,都不会空手而来,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很多东西用不上,秋应离便用来救济村民,或是那些家中有急事的学生。
“那顾少侠这几日都在何处歇息?”
镇上唯有一家小客栈,平日里住客不多。
“在来福客栈。今日闲来无事,听闻天岐山景色不错,便来走走,不曾想唐突了那位小先生,是庭冒昧了,还望先生莫要苛责于她。”他再次郑重行了揖礼,聊表歉意。
秋应离笑笑:“少侠言重了。一场误会,是小师弟顽劣,幸而没有伤到少侠。既与我阁中弟子有恩,那便也是文松阁恩情。燕青也许还要些时日才能回来,如果少侠不嫌弃,不如来文松阁小住吧!我阁中弟子众多,也能与少侠做个伴。”
如此甚好!顾庭心中暗喜,方才那位小娘子就是文松阁弟子,甚是有趣。他本来还觉得遗憾,没有来得及问清尊姓大名,也没有自报家门,日后怎好寻得机会再见。
“先生唤我顾庭便可,晚辈其实不常在江湖走动,少侠二字实不敢当。”他谦虚道。
秋应离点点头,侧身道:“那顾公子便随我来吧!”
顾庭便不再客气,尾随了秋应离上山。
文松阁在天岐山北处的仙女峰半山腰,仙女峰是天岐山脉最平坦的一处山峰,却也盘根错节,高处的泉水在此汇集,奇花异草数不胜数,文松阁在此立足后,常有弟子和附近村民打理,因而鸟语花香,景致极好。
顾庭跟着秋应离,一路闲庭信步,心情大好。秋应离大概时常上山下山,望不到头的石阶走起来竟如履平地。顾庭有些惊叹他的体力。
不多久便到了。
拐过一块巨大的石头,眼前豁然开朗。三阶高的平地上,立着一块石碑,飘逸隽秀“文松阁”三个大字。顾庭惊了一下。
“这是……书法大家钟孚先生的手书?”
秋应离笑着点点头:“钟先生是恩师的好友。”顾庭了然,对着石碑肃然起敬。再往后便是漆灰色的大门,和城中那些书院不同,大门旁边不是高墙瓦舍,而是一排树干围成的栅栏,走进大门,惊奇发现,那一栋栋屋舍,竟大多是木质,有的还盖着一层蒲草。与世人眼中的第一学府属实有些不搭。说是书院,倒像是个农家舍。仔细一想也明白,一来此处虽是边界,但文松阁是天下学士推崇的圣地,无人敢造次,不需那高墙铁锁防着贼人。二来山高路远,木材石材运送不易,若是搭建得过于豪华,劳民又伤财,这是秋老先生所不愿见的。
顾庭不由对秋老先生心生敬意。此前只是听闻他品行高洁,怜悯百姓,此次目之所及,不由震撼。
屋舍虽简陋,景致却极好。一条碎石小路从大门通到木屋前,两旁各有一大片空地,一边种着各色蔬菜瓜果,还有些梅树桃树,盛夏时节郁郁葱葱,甚为清爽,另一边是个不大的小池塘,此时铺满翠绿的菱角,仔细一看,中间竟还有几朵墨莲,影影绰绰,好不风雅。石子路后头那一排木屋,正是平日里的学堂,一共三间屋子,中间用竹帘隔开,有七八位弟子正端坐于案前,或看书,或习字,伴着屋后阵阵蝉鸣,让人看了格外心静。见到秋应离领着一位少年走过来,都纷纷起身行礼,一时间安静的小院热闹起来。
“午后精神最是疲累,用功也需多注意身体。好不容易休沐,应当好好修整一番。”秋应离环视四周,口吻温和,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众弟子应和。
“这位是顾庭顾公子,山下巧遇便来阁中一叙,须逗留几日。顾公子的学识也极广,闲来无事可切磋一二。”秋应离向众弟子说道,顾庭朝众人作揖,众人回礼。
秋应离又嘱咐几句,便带着顾庭四处走走,熟悉阁内地形。
从学堂出来没走多远,便又是一道小门,跟外院一样,也是木质栅栏围成,不过连门都是竹子编的,更显简陋。内院倒是别有洞天,大了许多,房屋错落有致,没甚规律,跟外院不同,这里屋子是石墙砖瓦。
“内院是藏书阁、寝所和灶间,皆不能遇明火,那些古籍书典胜过万千金银珠宝,须得妥善保管。山中潮湿,木头不防潮,也不能点灯,夜间弟子们在此读书极为不便。先生也是听镇上的老人说的法子,取了山中的石头,凿得大小不一,再用椒泥填缝,造了这几间石室,用来存书和典籍,冬暖夏凉,多出的几间,便是寝所。”
秋应离指着石屋一一说道。
文松阁地方不大,每次招收的学生不过数人,每年学生来来往往,是以名震天下的书阁,其实是个不过二三十人的农家小院落。大家同吃同住,看似苦是苦了些,但能和众多出众的同龄人聚在一起,谈古论今直抒胸臆,却是人间一大乐事,在这里,没有门第高低,没有国别之分,没有贫富差异,大家只谈学论政,吟诗作画,或是辩争天下事,英雄不问出处,大抵就是这副景象。
顾庭非常羡慕。
正想的出神,寝所旁边一处小石屋就传来一阵爽朗的谈笑声。
“白芷,你把那鸡腿扯下来,那块肉最是嫩美,留着夜间给我当宵夜,小心别被陆宗韬抢了去!”
“小师叔,我在你心里竟是这样的人吗?”
“对啊,不然呢?”
一阵呼号。顾庭一下便听出,嗓门最大的,竟是方才山下的小娘子。
秋应离似乎习以为常,无奈摇摇头也未喝止,朝顾庭歉然一笑,顾庭甚觉有趣,顾家虽对他百般疼爱,对他的性情和才学,要求却严,自六岁启蒙,他便不曾与同龄人一同玩耍过,府里的先生迂腐,除了讲学问,不苟言笑;顾老夫人为了不让他分心,服侍的丫鬟小厮也都比他大很多,经顾夫人一手□□,个个稳妥安静,从不多言;只有教他武功的元明大师率真,时常与他讲一些江湖趣事和坊间传闻,因而他十分神往逍遥自在的府外生活。文松阁中基本是年纪相仿学子,让他有些跃跃欲试。
但毕竟是客,不好太放肆。顾庭强忍着冲动,跟着秋应离去了客房,收拾妥当,便四处转转。
此次是他第一次独自出门。
荣王练兵时不慎被烈马所伤,京中荣王妃得知此事非常不安,特意传了信让顾青派人前去一探究竟。只是,书信中还夹着皇帝陛下的密信,要荣王做好应战准备,宸国皇帝病重,欲传位于三皇子尉迟弘,尉迟弘颇有野心。新帝登基恐有异动。
此信事关重大,交由旁人不安心,便派了顾庭前往。顾青本想亲走一趟,奈何他咳疾复发,日日离不开汤药,无法出门,他从前虽不是什么江湖高手,但身强体壮,近几年却缠绵病榻,竟有风中残烛之兆,这其中的缘由说来让人唏嘘。
顾氏虽是商贾,祖上历代都是皇商,与平常商户自是不同,专职铸剑工艺天下无双,为齐国神宗皇帝平定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是以极受皇家器重,齐国立朝后,当时的家主顾崇吉还因进献铸剑工艺有功,得了神宗赏赐,在信阳专门建造了顾氏府邸。
顾崇吉有两子一女,长女顾蓝就是齐国一品军侯荆国公周广延的夫人,长子顾宏娶了潼关药王府卢明之女卢静怡,顾青的夫人怀氏是出自名医世家,是以信阳郡顾氏也曾显赫一时。
顾崇吉去世后,顾氏居家迁移到了距离甚远的永州,也有避仕之意。只因顾崇吉孙辈子嗣单薄,长子娶了卢静怡之后,远在潼关协助岳丈打理药王府,膝下连生三胎皆为千金,幼子顾青虽主理族中事务,但独子顾天临夭亡,细想竟后继无人,实在难以撑起顾氏皇商的无上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