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四更天
端进来是一盘盘清水,端出去是一盘盘血水。
周围围着的太医、宫人在吵着什么越九皋都听不进去,哪怕宫人向越九皋禀报孩子性别时候,越九皋也没听见。
如今他满心满眼只剩下面色苍白如灰的陆白扉。
同样的,陆白扉也在看着他。
黑色的嘴唇蠕动,干涸的唇皮,像蜈蚣在脸上爬动。
没有一个完整的唇形,但是越九皋听懂了陆白扉的意思,陆白扉叫他靠近一些。
于是越九皋靠过去,浓重的影子罩着这副发灰的脸色,黑色衬着灰,色彩显得更为惨淡,是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时候的四更天。
陆白扉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剩下奄奄的气息笔直的打到越九皋脸上,那双黯淡浑沌的眼睛,满载越九皋的面容,又时而涣散,仿佛下一秒里面的身影就会随风消弭。
越九皋也直直看向陆白扉的眼睛,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读懂陆白扉的意思。
眼前的人有些模糊,为了看得更清晰,越九皋将上身探了过去,下半肢体还蹲在床边。这个动作容易让人疲惫,但是越九皋依然维系着姿势,眼球一眨不眨的望向陆白扉,只剩手还在动着。
他将手探进被衾,摸索着陆白扉的手臂。
指节刚接触到手臂时候,被冻的一颤。
陆白扉的手臂明明一直藏在被衾里,如今也不是什么天寒地冻的季节,为什么手臂,从手肘一路摸到手腕,都是冰冷的,像是埋藏在冰川最深最深的冰棱。
甚至比宫宴那天劈头盖脸的雪堆都要冷上许多。
那天的冰雪是活生生剖开他的面皮,这次的冰冷,是要将他还跳动的心脏一层层剖尽。
越九皋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紧紧攥住陆白扉的手腕。
他手指长,一只手能圈住陆白扉的手腕,并且还有空余的长度,足够让他将修剪得宜的指甲嵌入指腹中。
放在往日这种十指连心的痛楚是难以承受的,但是现在被冰寒一震,痛楚无法传递过去,露出来的血腥味道更不能和满殿的血腥味相提并论,因此除了掌心冰冻的像要从手臂脱离,越九皋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
他只是更用力的握住陆白扉的手腕,更用力的将指甲嵌入自己的指腹。
他怕陆白扉的手臂也像那天捧在手里的雪,在眼皮底下漏个精光,一丝不留。
两截同样冰冷的手臂紧紧缠绕在一起,像是两块各不相干的冰,融化了就会变成同一滩水,抵死纠缠,永不分离。
但雪是雪,手臂是手臂,哪怕握的再紧,都不能混为一体。
陆白扉的手渐渐疲软,有着滑落的趋势,越九皋忙又继续加紧握腕的力气。
却受到了抗拒。
陆白扉轻轻的,用像雪花飘落时候的力量推了推越九皋圈住手臂的掌心,越九皋因此打住加紧的力量,将僵硬的五指,慢慢散开。
才脱离五指,陆白扉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量,忽然手腕就往上面探去,一把揪住了越九皋胸前的衣襟。
没有什么力气,没能让衣服松动。那截苍凉如雪的手只是挂在衣襟前,手臂一直在发抖,随时都会掉下,却又倔强的一直攀住,没掉下来。
越九皋的耳朵一直贴在陆白扉的嘴边。
在越九皋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衣襟上的手臂时,耳朵终于听到了声音。
“痛……”
只有一个字,越九皋在脑海里过了十几遍这个音节,依然只是一个“痛”字。
不知道该震惊等来半天居然只是这个字,还是该震惊陆白扉一个要强的人居然会吐出这样的字眼,越九皋只是愣愣看着陆白扉的眼睛。
然后视线稍微往下,看见灰色的嘴唇嗫动,这一次是三个字:“我好痛……”
紧随着是两行眼泪,濡湿涣散的眼珠,漫出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滑到枕侧。
越九皋的惊讶已经被痛心占据,再也做不到只是单单看着陆白扉忍耐到了麻木的表情,顾不得动作会不会对仍然流淌红血的下身带来影响。越九皋一只手圈着陆白扉的头,手掌垫在后脑勺那儿,轻轻往自己身上这边带。
只是仿佛靠在自己的胸膛上,但是根本没沾到衣衫。
越九皋不敢再帮陆白扉改变姿势,于是将自己本就别扭的动作折腾的更加别扭,上半身几乎是歪着悬在离床大约一两指的空中,如此让陆白扉靠自己更近
些。再用下巴尖轻轻蹬着陆白扉脸颊上的泪水。
同样也用并不响亮的声音安抚着人:“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再也不要孩子了。”
陆白扉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回应越九皋的安抚了,同样手也终于没有力气再挂到越九皋身上。
悬悬挂着的手臂,终于到了掉落的时候。
但才稍微离开衣裳,就被越九皋另一只空着的手抓住,依然紧紧贴回胸膛上。
越九皋将陆白扉的手腕按在自己的胸脯,希望自己胸膛的跳动能够唤醒陆白扉的脉搏跳跃。
耳边已经没有陆白扉呢喃唤痛的声音,现在只剩下绵长虚弱的呼吸声。
越九皋不愿意再看见那副惨淡灰白的面容,闭着眼睛,用变得敏锐的听觉,去捕捉那一声声,像雪花飘落的呼吸。
这样的声音太轻太轻,轻到仿佛风一吹,声音就消散,再也寻找不到。但是只要听见这样的声音,从耳朵另一边传来的吵嚷喧闹就被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薄纱隔绝,哪怕处在最闹腾的世界,也只剩下他和他怀中的人。
越九皋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剑雨逼着寒光,像天罗地网朝他射来的那个夜晚。
那天他待在陆白扉身后,周围利箭破空而来的“咻咻”声很刺耳,周围还有军队马蹄、宫人长哭,各种嘈杂混在一起的声音。但是那天他能听见的,只剩陆白扉的呼吸与心跳。
那个晚上和这个晚上一样,周围都有很多人,但是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但也不一样,那个晚上是越九皋一个人的追悔莫及,这个晚上是陆白扉终于愿意接受他。
陆白扉终于肯剖开身上的利甲,将脆弱的那一面展现在他面前了。
越九皋将陆白扉抱的更紧,陆白扉的泪水还在流着,越九皋的下巴尖也已经能一滴滴的流下水滴来。
越九皋没哭,却比哭了还难受。
但是这一次越九皋要幸运许多。
那一天破开这种仅属于两人宁静的箭声,夺走了陆白扉炽热的心跳,今天挑破这种宁静的声音,重新点燃了越九皋心底那根几近熄灭的蜡烛。
“血止住了。”
太医长舒了一口气,忙同越九皋说。
第一声时候越九皋没听见,第二声越九皋听见了但还没理解这四个字的意思,直到第三声、第四声过去,他才忽然领悟到这意味着什么。
翻开陆白扉冰冷的手腕,指腹探去,脉搏微弱却均匀。
再去看陆白扉的脸色,他已经睡着了。柔和的五官编织出安恬的美梦,均匀的热息像羽毛抚摸越九皋的面颊。
这会是一个美梦。
越九皋印了一个唇在陆白扉额头。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准备发晓。
越九皋才后知后觉的开始犯困。
先让人把新生的孩儿抱来,过了好几个时辰,孩子已经停下哭啼,如今也睡得安稳。小小的一个,皱巴巴的团在火红的襁褓里,全然不知一大屋子的人为她奔波了一天一夜。
听太医说孩子目前一切健康,越九皋这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将陆白扉放到枕头上,自己贴着枕头另一边,屁股还坐在地上,就着这样一个奇怪的姿势睡去。只是一直握住陆白扉的手始终不肯放开。
陆白扉也确实是累的够呛,整整睡了一天一夜从醒过来。
手腕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圈住了,轻轻动了一下,没挣动,倒是惊动了禁锢自己手腕的那个人。
“痛……”陆白扉一睁眼的时候就看见了越九皋,见越九皋现在也睁开了眼,昏昏沉沉将脑子里的第一个字眼吐出来。
他只做出口型,没有发出声音,一半是因为没有力气,另一半是因为咽喉仿佛被黏在了一起,随便动一动都是撕扯皮肉的痛楚。
现在也还是晚上,今晚没有月亮,但是密匝匝布满天空的星星依然降下一大片清霜。
越九皋松开对陆白扉手臂的桎梏,从身边的桌子那儿取来一碗米糊。只是用勺子在陆白扉的嘴边沾了一圈,等陆白扉慢慢舔食干净,再沾第二圈、第三圈。再后来才一点点的喂入陆白扉口中。
看来陆白扉当真是痛极了,刚醒来说的是居然是“痛”而不是“饿”。
越九皋问过太医,虽然现在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但是这痛还要继续受着,头七天还是极痛,后边的日子就看陆白扉的身体情况
了。
他倒想代替陆白扉承受这种痛,但是没有法子将痛楚转移。
转眼碗里的米糊已经去了三分之一,陆白扉已经一天一夜没进食了,越九皋也不敢让陆白扉多吃。将碗放在一边,看陆白扉似乎有了些精神,这才交代孩子的事情。
“是一个女孩子,长的像你一样,可漂亮了。吃的也很多,一天要吃五六顿奶。”
陆白扉只是默默的点下头,再跟着笑上两声。
越九皋看懂了陆白扉的意思,累了,不太愿意听,更是什么都不愿意想,于是便也不再提,又帮着陆白扉掖好被衾:“再睡一会吧。”
陆白扉几不可见的点点头,一端又握住越九皋的手,用又虚又弱的声线道:“你也上来休息。”
越九皋回握住手,反应过了陆白扉的意思后也不推辞。
太医说陆白扉随时可能醒来,他就一直吊着精神守到现在,确实是累极。现在便也掀开被角,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抱住陆白扉,转眼也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