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不想要了
夜间休息的时候,因为陆白扉体弱,一向是将门窗紧闭起来的。但是仍然有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将床角的那苗瘦烛吹的飘零。
越九皋是怕火的。
看了有一会烛火,陆白扉才渐渐将目光移到越九皋脸上。
借着昏暗的光,越九皋眼窝的两团乌青竟有些发黑的迹象。
而越九皋这般狼狈,都怪他。
陆白扉将手轻轻叠到小腹上,想感受下孩子的气息,但便是这样的动作,依然是惊醒了身边的人。
越九皋撑着厚重的眼皮,眼睛只睁开一缝,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清东西,但是手却很准确的摸到陆白扉的手背,叠在上面:“肚子痛吗?”
陆白扉摇了摇头。
也许这些天越九皋真的累极了,等了一会后,陆白扉肩膀一重。
他没敢侧过头去看,只是极用力气的将眼珠溜到那侧,透过狭仄的视野,越九皋仿佛真的睡着了。
手掌依然还是覆在小腹上。上面是越九皋炽热的手掌心,下面压着的是随着自己的呼吸,颇有韵律起伏的硬实肌肉。
其实他不应该留下这个孩子的,留下这个孩子,对他、对越九皋都是折磨。
这段时间他不是很清醒,恍惚着过着,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知道每次清醒的时候都能看见越九皋,不论白天还是黑夜。
还有不太清醒时,他知道有人在替自己擦拭身体,替自己揉着穴道。他在半梦半醒时候没有将眼睛睁开,也知道这是越九皋。
早上叫越九皋拿镜子时候就猜到了自己该是什么模样,越九皋小心将他现在的面目藏住,说些甜言蜜语,殊不知是将另一副难看的面目送到他的眼下。
他记得看见越九皋最狼狈的时候还是中秋那晚,但今天早晨看见的光景,比中秋那晚要憔悴更多。
像是干瘪的弯月,侧过头时看见的是半弯的面容,看见正脸时发觉连半弯也称不上,凹陷下来的面貌,只是残缺的一钩没有光亮的上弦弧。
这种折磨该结束了。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第二天早晨,陆白扉同越九皋说着。
听见这样的话,手里的粥第一次没拿稳,溢出的烫滚上了衣袖。
“不行。”
越九皋干脆利落道出两个字,此后就是很久的沉默。
“我可能没办法保护他。”
陆白扉轻轻抚着小腹,低垂着脸,将面色都藏在一片晦暗中,只剩飘出来的气息,充满了悲切。
“并且,你一开始不打算要他的,不是吗?”
“不是。”越九皋坚定的摇头,将碗放到一边,过去蹲跪在陆白扉面前,将陆白扉握得紧紧的手展开,再将自己的手指嵌进去。
“当时就算你不阻止我,那碗药也递不出去。”
将手放在陆白扉的小腹上,也是轻轻的。
三个多月,已经丰腴了很多,以前陆白扉的腰瘦得只像上下躯体的连接点,如今终于是两只手掌不能揽过的宽度。
“你明明是想留住他的。”
越九皋慢慢的道。
而后手背突然一片湿润,与腹部的温热相互夹着手掌,反而显得冰冷。
正准备抽手取过帕子替陆白扉擦去眼泪,但是被抓在手心里的手反握住,禁锢了两掌的行动。
越九皋也没强行摆脱,有手挡着,暂时漫不到衣裳里,他便耐心等待陆白扉开口。
但是陆白扉什么也没有说,只哭了一会便止住了。
“对啊我想留住他,起码……”
后面的话陆白扉没说出来,越九皋仰头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后话,反而陆白扉唇瓣翕动,换到了另一处去。
“你要看看那间破院的密道吗?”
不知道为什么陆白扉突然提了这茬,越九皋对上陆白扉的眼神,也没探究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虽然越九皋在院子住了半年之久,但是自接陆白扉回来后就忘了这处,往常也没拨人去打扫这个地方,于是和几个月前的光景比,院子里除了多了层灰,连地上的胡乱扔的纸张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越九皋先找了个地方让陆白扉坐下,才摸着鼻头讪笑:“好像是有点乱。”
在这里度过的那些时日,他连自己都懒得打理,更何况打理房子。
不过陆白扉显然不在乎这个。
太极殿里破院很远,来到这儿时,陆白扉先休息了一会,才叫越九皋将之前安置的屏风撤开一角。
屏风当时是用来横截床塌与外面的景象,将陆白扉所指的一角撤开后,这才看见一棵大树的根部已经探进屋子里。
手腕粗细的根,将年久墙壁的墙壁撑出褶皱。
乍一看只以为是房子阻碍了树枝的生长,但陆白扉叫越九皋仔细看那处,越九皋便认真的顺着蔓进屋子的树根一路追寻。
很普通的树根。
不论是灰褐色并且会掉下木屑的外皮,还是由内向外加粗的轮廓,甚至透过墙壁的缝隙往外面看,都昭示着这是一棵普通的老树。
直到越九皋探出一只手,沿着树根摸去,才发现其中的秘诀。
在树枝纵横交错的掩盖里,藏着大约两掌宽的洞口。
越九皋伸手进去探了探,里面的空间不是很宽阔。
回过头看向陆白扉,陆白扉只是点了点头,认可了越九皋的猜想。
“生乐生时,流了很多血,都往这边流,我才发现这有个密道通往宫外。”
越九皋点点头:“我能进去看看吗?”
“你进不去的。”陆白扉也起身走到这,慢慢蹲在一侧,“别说你,我一开始也进不去,后来那两年又瘦了很多,才能钻进这儿。”
“那我这几年也少吃点,等瘦下来再进去。”越九皋若有所思。
“又不通往蓬莱仙岛,进去干嘛?”陆白扉掐了把越九皋的腰,没舍得用力,“欠债还要负利息,你以为走我走过的路就能还清上辈子的那些事了吗?”
“不能。”越九皋趁着陆白扉接近的时候一把将人揽过。
陆白扉始料不及,还没来得及慌乱,已经稳稳的被抱进了怀里。
“那你要我怎么补?”
越九皋的气息喷在陆白扉的耳际,但是在越九皋没看见的地方,陆白扉的眼神黯淡了些。
过了一会,陆白扉没有回答越九皋的问题:“这你慢慢想。先让我起来,不舒服。”
说着陆白扉就把手撑往地上,没碰到冰冷的地板,却落入温热的掌心。
越九皋慢慢将陆白扉托起,手臂仍一直圈在腰间,没有放开过。
陆白扉气血虚,哪怕是慢慢起来,仍然不能避免一阵头晕,等缓过神时候,看见越九皋正盯着自己。
忙不迭避开眼神交汇,看着地上树枝盘结的地方:“乐生刚出生的时候,何姨说他可能活不过三个月。如今我身体恐怕比怀乐生那会还差……”
“但是乐生现在很健康。”越九皋打断了陆白扉的话,“这几天没让乐生打扰你,你没看到,这孩子天天跑出去玩,回来往往一身汗,面红耳赤,和体弱半点关系也扯不上。也胖了很多,等再过几个月,你怕是抱不动他了。”
其实陆白扉想说的不是这个。
低垂的脸上写满了犹豫,想抬起头看向越九皋,却发现头灌满了铅似的重。一边又觉得越九皋说这话时该是眉飞色舞,不忍打消这副神态,便顺着越九皋的话说着:“那让我现在抱抱他吧,以后就抱不动了。”
“不行。”越九皋轻捏了捏陆白扉的小腹,“乐生一点也不安分,我可不放心。”
陆白扉也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站了有一会,越九皋担心陆白扉站着累,又扶着人坐下。
陆白扉坐下才抬起头,却别越九皋吓了一跳:“你看什么?”
越九皋灼灼的眼神,也不知道盯着他看了多久。
“你终于笑了。”
愣了一会,陆白扉这才反应过来,掩耳盗铃一般把目光挪到一边,权当没看见。
耳边传来嗤嗤的笑声,也当没听见。
过了会,耳边的笑声消失了,换来一句问话:“白扉来这儿,只是为了让我看看那处通道吗?”
自然不是这样。
陆白扉下意识摇了摇头,将手附在小腹上,却没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找了别的理由:“这里有些东西,心里有些惦记。”
“是什么?我帮你找找。”
“不用了。”陆白扉垂下眼,看着小腹上隐约的弧度,“来到这里之后,反而觉得那些东西都不值得惦记。”
目光又在四周转了转:“反而是你,怎么
把这地方糟蹋成这样?好歹是我住了七年……”陆白扉顿了一下,觉得七年这个词不妥当,一想又没必要拘着这些,于是继续说下去,“是不待见这里,还是不待见在这住的人啊?”
“说着什么话!”
听见这样的话,越九皋立即没法再想陆白扉说的惦记的事,忙不迭讨好解释:“我当时什么都没办法顾及,脾气又不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如果不是在这里能找出点值得惦念的事,怕是现在我真成孤魂野鬼了。”
“那你找出了什么?”
越九皋突然憨笑了一声,之后在背后的桌子翻找了一会,再回到陆白扉面前。
将手掌展开,里面是一枚鹿骨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