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离开
雨势又加大了。
椒房宫像是被一团黑色的雾笼罩着,偶尔降下一片锐利的光芒,不是天要破晓,而是这场雨还没迎来终结时候,战争仍在继续它的震天鸣鼓。
推门而入的瞬间,正好一道白光闪现,周遭鲜艳的红色,经这一道光芒雕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张扬如同送往年春去那儿的扶桑,红得欲滴,红的像是,那天在他眼前流淌的鲜血。
但是这一天,他的眼前没有人,什么人都没有,整座殿宇空荡荡的,只剩一支杏花,靠在窗边,散发着惨淡的白。
“白扉……白扉……”
越九皋在殿外站了好一会,才踉跄地走近里边。
明明刚在大雨中淋透遍身的水,却仿佛是个在荒漠中经年累月行走的人,眼眶里灌满沙砾,磨得眼角又白又红。
“白扉,白扉,白扉……”
越九皋的脚步只停在距离门口几尺远的地方,椒房宫里还有内室,有暖阁,有一间单独辟开的棋房,但是他那儿也没去,只是在门口,张皇又小声地唤着名字。
“白扉,陆白扉……”
他还在喃喃唤着,朝着……越九皋也不知道,该朝着哪间房子唤,只是对着的方位,是朝着西北角。
这时来了一阵风,从他身后刮来,笔直地冲进里边,席卷各处房间。
纤细的烛火做出最后的挣扎,又迎来一道彻明的闪电,待这瞬光亮消失,屋子里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漆黑不见五指,一如那个夜晚。
“即刻封锁京城。”
越九皋冷冷吩咐着,抬起来的眼睛,是同这座殿宇完全一样的黑,毫无光亮可言。
“禁卫将皇后原住的院子围住,让莫问来见孤。”
言罢越九皋从一旁夺过伞,撑着要往文德殿方向去,踏出椒房的门槛,又背对着已经面色煞白的小奴补充一句:“搜查椒房宫,发现有异,立即来报。”
此后直将脚底积水踏得溅起接近腿膝的高度,扬长而去。
等来到文德时,莫问已经候着了。
越是到这种时候,越九皋反而越是不急。慢慢地饮过半杯茶,才示意莫问开口。
“陛下,据来报,小公子由一妇人抱着,伪装成普通宫人,在一个时辰前离开了宫城。平明也作了普通宫人身份,从宫门离开。皇后殿下在半个时辰前前往原先的小院,不曾出来。”
“从宫门离开?有趣。”越九皋把玩着茶盏,冷笑一声,“看住了?”
“回陛下,小公子、平明那端都有人看守。”
“好。好好看着。不管他们去哪,放行就成。给我紧紧盯着,亲卫一半派去他们那端,另一半,全力搜索皇后。一经发现,即刻带来见孤。”
外边的风越发喧嚣,只将案上摊开的纸张刮到地上。
越九皋摩挲着杯沿白坯,一瞬间,清脆一声响起,白盏在他手里化作碎片,被鲜活的红血裹着往下滚。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迎着寒风,越九皋冷漠地补充了八个字。
“是。”莫问压下从骨缝生出的寒意,默默的答复。
言下之意便是不论用出哪种手段了。
退出殿门时莫问长舒了一口气,怒到极点,反而不见声色,这样的怒火,已经在帝王身上消失了六七年时间。
正准备折身安排下去,身边传来颤颤巍巍的一声。
“莫问大人……”
别过头看,中庭已是半身湿透,但是手上捧着的锦盒却滴水不沾。
锦盒被盖子罩住,看不见里边的东西。
“这是什么?”
听见莫问的问话,中庭全身都开始战栗,背后的水渍越来越深,直至整个后背都湿透,再看不出新添的水渍。
紧接着哐当一声,中庭两膝跪在地上,手上捧着的东西还是稳稳当当,与整个颤抖的身体仿佛分离开来。
“是……是皇后殿下,让奴拿给陛下的。”
水渍从中庭额头抵住的地面开始蔓延,随着中庭声音中越发明显的哭腔,地上的水流也越发汹涌。
“皇后殿下在半个时辰前,让奴在文德殿等着,拿给陛下。但是陛下……莫问大人……奴不敢……”
莫问也回头朝文德殿方向看了一眼,虽说如今殿门紧闭,但其中的怒火,又岂是一扇门可以断绝的。
再环顾四周,其中侍候的人都是噤若寒蝉的模样。
但是这是皇后殿下交由中庭的东西,没有假借他手的道理。
莫问屈膝半蹲下来,对中庭道:“你别怕,进去吧,我在外边等你。”
“谢……谢莫问大人。”
中庭嗫喏地答道,借着莫问伸来的手臂,勉强撑起身子。
准备进去时,没忍住心里的恐慌,回头看了眼莫问,得到莫问一个微微的点头后,才推门进去。
而莫问在中庭推开门的瞬间,便折身而去。
陛下交给他的任务,可不允许他在这里耽误时间。
另一边中庭推开门时,一眼就看见越九皋鹰隼的眼神牢牢驻扎在他身上。
“陛……陛下……”
中庭颤着声音开口,还想回头望一眼莫问,头却死活转不了,只剩一双腿,木头般地往前移。
“说。”
越九皋手里拿着笔,正在本子上圈画。
“皇后殿下让奴送一些东西过来。”
待稍微走近一些时,中庭腿膝一软,又跪了下去。
外边风雨不停,雨声噼里啪啦响个没完,中庭竖着颤抖的耳朵,生怕越九皋的说话声被雨声吞噬。
但是尽管他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去听越九皋的声音,等了很长一会,却什么也没听到。
心底的害怕愈发浓厚,从后背到指尖,捧着的锦盒已经开始微微发抖。
这时才终于听到越九皋的声音。
“什么时候的事?”
“回回回陛下……”牙关在打架,磕碰的声音简直要比吐出的声音还要大,“半个时辰前,奴从年公子那儿回到皇后殿下身边,皇后殿下吩咐的。”
然后中庭听见一声拿上来。
后来自走入距离越九皋十步内范围的记忆,都变作一片空白,等走离文德好一会,才渐渐回过神来,只能隐约想起揭开锦盖,里边放了一封信和一个一掌大小的盒子。
让中庭离开后,越九皋才慢慢地取过那封信,吐纳几息后,取出里边的纸张。
一字一字读完,而后伸手向另一个锦盒,很轻松的,盖子被拿了起来,露出一方,白中泛着剔透碧色的玉石。
清白的影子倒映在越九皋凌厉的五官上,一时只有诡谲难测,将眼底的色彩,照得更黑。
方形白玉上边,描着玄武的模样,仿佛白中逼着碧色,龟纹一路蔓延,其中晶莹的碧绿顺在龟纹纹路一路蜿蜒到下方方形上,仿佛里边饱含一墨的碧水,在这犹如割脂而成,又比割脂所诞生的洁白更多几分冷清的玉璧内里流淌。
伸指过去,凉而不寒。再翻开玉璧低端,只见“江山昌盛”四个字,端正规整犹如边疆战士盔甲上陈列整齐的鳞片。
这是江山符,上辈子,他求而不得,望而不及的江山符,没想到在这辈子,竟然这么轻松就到手了。
什么都不需要做,好话坏话、好事坏事、红脸白脸,都不需要,甚至不用付出什么、舍弃什么,掌管着一半国家命脉的江山符,就这样轻轻松松的到了他手上。
这其中,只不过需要付出一个陆白扉而已。
早知道这样就足够了,上一辈子他又何必与陆白扉死死纠缠呢。
越九皋在心里狂笑上辈子他拼了命要摆脱陆白扉,这辈子,想和陆白扉纠缠永远,可是陆白扉已经不想要和他有丝毫的瓜葛了。
也许老天怜的不是他,是陆白扉。
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陆白扉为他守候的上一世,于是多给了陆白扉一辈子,让他重新来一次,避开曾经走过的错误的道路。
当真是戏剧。
他以为什么都可以重头来过,却发现重头来过的起点,已经是上一辈子的终点了。
原来陆白扉也是从上辈子走来的人。
越九皋又取过那封信,一个字一个字摩挲着,这是陆白扉亲手写下的,一字一句……
“启明四年六月,山东洪涝,现将西面水坝修缮,或可减弱损伤。”
“同年十一月,河东温度骤降,致来年饥荒,应当播种耐寒植物。”
“启明五年七月,南国举兵来犯,可能导致陆龙军元气大伤,需小心防范。”
“启明七年三月,慎王于西边密率兵入京,大约五万士兵,其中有弓箭约千支。可调用陆龙军,或
其余军队,养兵地点如下:城南三巷……”
雨势还在加大,打在纸张上,有些分不清纸张上边的水渍,是外边的雨还是手心的汗了。
陆白扉留在纸上的一字一句,他翻来覆去用眼睛剜过千百次,没有一句,是与他有关的。
像陆白扉一样,离开了,在这个暴雨天里,干干脆脆地离开,一点瓜葛也不留。
如几年后的那个夜晚说的那般。
“下辈子,我一定远远躲着你。”
越九皋将薄薄的纸张贴在胸口,胸膛剧烈的起伏,将纸颠的摇晃颤抖。
他没了,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