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归入平地
陆白扉看着面前的药汤出神。
“怎么了?”
越九皋见陆白扉迟迟不喝,没有往日一饮而尽的干脆,出声问道。
“我不想喝。”
问话很快得到了回复,同时动作也顺应着说话声,将白瓷碗搁到了桌子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褐色的药汤上,泛着小小的涟漪。
“这可不行。”越九皋又从桌子上将药汤取来,用勺子搅了两圈,舀上一勺递到陆白扉嘴边,“太医说你现在不能要孩子,对身体不好。白扉乖,我们喝汤好不好。”
却得到陆白扉固执的摇头,并不动声色的离远了药汤。
越九皋打量着陆白扉展现出来的面色,看不出什么端倪,原以为对方只是想使些小性子,但这模样,又像是很认真。
“白扉想要孩子了?”
将药汤撤离陆白扉,却还是端在手上,越九皋试探地问着。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在这副没有情绪的脸上,过了一会,得到了很轻的点头。
“这样啊……”
越九皋躲闪着眼神,将目光投在手里的药汤里,心里却在进行很大的斗争。
前不久太医还说过陆白扉的身子最好再养上几天,并且都说生孩子是在鬼门关上走一圈,没挺过这一关的人太多,以陆白扉如今还弱的身子骨,怕是难熬。
再加上陆白扉身上的肉还没养肥,现在添一个孩子,别把好不容易养出的皮消耗完就算好了。
但是,陆白扉想要孩子,这一个理由就足够让他动摇了,何况他也是想着有一个属于他和陆白扉的孩子。
越九皋突然愣了一下,后才惊醒他和陆白扉已经有一个孩子了。
也许陆白扉是想借这件事情试探他的态度呢。
想到这越九皋又抬起眼皮打量起陆白扉,只见人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张嘴微微颤动,牙齿咬着嘴唇。
这是他紧张时候的动作。
相处许久,陆白扉的一些小动作他也清楚。
陆白扉在紧张。
这无疑给他的猜测增添几分信服力。
能有什么能让陆白扉紧张,仅仅一碗药汤显然是不够的,但如果再加上那个孩子,就完全足够让陆白扉紧张到将嘴唇咬得发白了。
心里蓦得泛起心疼,为那发白的嘴唇,也为陆白扉仍然表现出来的小心翼翼。
但是越九皋没有凑上去拨开紧密缝合的嘴唇与牙齿,他强压下这股冲动,换来将药汤平稳放在桌子上的动作。
陆白扉是个要强的人,下棋时尚且不要留手,这种时候更不可能愿意被发现心里的紧张。
越九皋也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奇怪:“白扉不想喝,那我们就不喝了。”
再对上陆白扉终于出现波动的脸上,只见一道惊讶,将冷冽的面色瓜分。
越九皋也希望陆白扉能现在就跟自己讲一讲孩子的事,哪怕只是撕开小小一个口,但看着陆白扉前所未有的呆愣模样,又轻轻的伸出手,将陆白扉耳边不听话的碎发捋顺,再拐了十八个弯放松人心里的戒备。
“孩子是你身上的肉,痛也痛在你身上,难受也难受在你身上,生不生本来就是该让你决定的事情。所以啊,不管是什么决定,我都不怪你。”
陆白扉却又低下了头,将面上的惊讶遮住,只有两声轻轻的“嗯”,表示他听了进去。
越九皋不指望一席话就能让陆白扉有所改变,心里便开始算着减少房事的次数,要是真害人怀了,他身子不痛心里痛。
空中还飘荡着药汤香,越九皋准备招人将药汤撤掉,从陆白扉耳边收回手时,又被拉住。
回过头来,只见原先埋在底下,带着惊讶的面容已经嵌上了一道笑。
陆白扉笑着问他:“九皋,今天的公务多吗?”
陆白扉的笑,像是冬天的暖阳,破开尖锐的冰棱照射进来,又灿烂犹如夏花。
并且,越九皋不知为何看到了一丝缥缈与模糊。
许是没见过陆白扉这般绚丽的笑,他才觉得这笑容易破碎吧。
越九皋回握着手,十指相扣,只觉得陆白扉的指尖冰冷的很。
“不多。”越九皋撒了个慌,其实因为春闱在即,今日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但他没法拒绝陆白扉。
“那陪我逛逛好吗?”
“好。”
越九皋的心跳徒然加快,仿佛有什么事情破土而出。
他跟着陆白扉走,但是陆白扉仿佛也没有决定要去哪儿。
他们就在宫里逛。去了御花园,又转身去寻个荷花池,逗弄了一会锦鲤,再折身到一处亭子,泡上壶茶歇脚。
越九皋以为陆白扉会带他去西北的那处殿宇,却不料只是带着他到处转悠。
并且屏退了所有人,偌大的皇宫,生出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感觉。
你侬我侬的好画面。
但是越九皋无法放任自己陷入这场甜美的梦境里。
陆白扉拉着他逛了一整天,直到晚上,陆白扉已经沉眠,越九皋终于找到时间思考今天发生的一切。
一整天,从早上到深夜,陆白扉一直拉着自己陪在身边,这很不对劲。
以前稍微有些耽误早朝,陆白扉都会闷上半天的气,今天怎么会拉着自己待上一整天,并且只是纯粹的游玩呢?
陆白扉想告诉他什么,或者这其中有哪处不对劲是他没有发现的?早晨的那道题,他真的做对了吗?
越九皋别过头,看着面前酣睡正香的人,清俊的面容上挂着浅笑,像是做了场好梦。
看着这样的睡颜,没等越九皋理清心头的困惑,也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陆白扉已经梳洗好了。
“什么时候了?”越九皋半睁着眼睛,看见陆白扉坐在盥洗台上,留给他一道背影。
“寅正一刻。再不起来早朝就要迟到了。”陆白扉说着,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床边,向越九皋伸出一只手,作势要把越九皋拉起身。
却被越九皋拉拽入床,一阵翻腾,越九皋已经压在陆白扉身上。
虽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陆白扉的脸还是红了起来。
伸出手轻轻地推了越九皋的胸膛,轻轻地道一声:“别闹了。”
越九皋没那么听话,又索来亲昵的接吻,才放过人,翻身下床。
还是会叫他上朝,还是容易脸红,陆白扉还是原来那个陆白扉。
简单清洗一番,越九皋来到梳妆台前,看见陆白扉正在把玩一个玉冠。
听见越九皋进来的脚步声,陆白扉将手里的玉冠放下,按着越九皋的肩膀叫人坐下。
“今天我帮你梳头。”
陆白扉细软地道。
陆白扉也是被人侍候惯了的,手艺不比宫人。但越九皋压下头发根被扯候倒吸冷气的声音,硬是将笑撑到最后发冠固定在头顶的时候。
见陆白扉的手终于离开自己的头发,越九皋心里长舒一口气,面不改色说着:“白扉的手艺真是巧。”
陆白扉也是笑着:“又乱说,我这才第一次给别人梳头。”
第一次。
闻言越九皋心里大喜,面上咧出大大的笑:“白扉第一次就梳的这么好,那日后要天天给我梳。这样我每天上朝,都能和那些人炫耀这是皇后为孤打理的。”
“你也不怕疼。”
陆白扉笑着摇头,心里也是对自己的技术有些自知之明。
越九皋哄道:“不疼,怎么会疼呢,可舒服了。”
“别唬我了。”陆白扉推着越九皋的后肩,直到将人推出椒房宫:“要迟到了,快去上朝吧。”
越九皋往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去,对上陆白扉目送自己离开的眼神。
“早晨冷,你别站在这里,快回去吧。”
他看见陆白扉打发人似的点了两下头,脚下却没有动作。
过了一会在这副挂着浅笑的面上突然生出一道明艳的笑,明月一样的弧度挂在嘴角:“我就在这看看,不会着凉,你快走吧。”
越九皋却停住了脚。
这笑明艳得让他恍惚,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笑靥晕开,躲在一个角落等着发芽。再往上想透过眼睛看清里面的情绪,眼睛却也眯成了月牙,只留出一缝,被早晨的太阳挡住里边的模样。
但越九皋的脚步只停了一息。一息过后他也在脸上展了个笑,随后便离开了椒房宫。
送走越九皋后,陆白扉惆怅地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地方,站了一会,才回到殿里。
笔墨已经准备好了,陆白扉看了眼在一旁安静研墨的平明,嘴角又漾出道笑。
这道笑与外边送越九皋去上朝的笑不同。现在的笑,
剔除了所有伪装,只剩无尽的怅然。
“我小的时候,遇见过一匹烈马。”
陆白扉执着笔,边写边说:“那匹马是爹爹的战利品,长着很好看的黑色鬃毛。打第一眼看去,我就很喜欢它。”
“但他是一匹烈马,对原主人衷心的很。”
儿时的记忆本该是祥和安宁,回忆起来都应当是美好的,陆白扉的声音却染上了叹息。
“不论我怎么讨好它,它都不理我。直到有一天它突然温驯起来,我很高兴,但在骑上马背的一瞬,它就把我摔到了地上。那个时候我就明白有些马是驯服不了的。”
理到身后的头发垂了一缕到面前,点到白宣上,将平和的氛围推到极致。
“人和马一样,有些人温和起来,是想把敌人高高举起,再狠狠摔下地。”
陆白扉这才看向平明,嘴角还是噙着笑:“我想好了。我害怕一切破碎,所以先将自己归入平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