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苏醒
越九皋出门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想,自然没有随车备着太医,如今再急也没用。
马车颠簸,他便将人拥在怀里,用躯体撑出一个安稳的空间。
回到宫时,太医已经候着了。
诊脉上药再加更衣沐浴,一番功夫下来,过了早朝时间。
越九皋也没心思去上朝,陆白扉还躺着,一双苍白到透明的脸旁,像是下一秒就能化作一缕烟,散了。
小奴送来刚煎好的药,越九皋接过,小口小口往人嘴里送。
昏睡中的陆白扉异常乖巧,很轻易便将小勺药含入嘴中吞咽下腹。不一会功夫,汤药就见了底。
用手指擦去陆白扉唇边沾上的药汁,又极轻地抚过消瘦面容上的脸颊、眉眼,看着人尽是乖顺的面容,好几次与那张沾满鲜血,最后只剩乖顺的面容重合。
他探着鼻息,温热的气体砸在手指,仿佛用最坚韧的声音告诉他四年后的刀光剑影不过一场梦。
但那瞬间就刻入骨髓的痛楚,无法用一场梦境解释。
这其中发生什么事,越九皋理不清,只知道时间还停留在三年十月。
他回到了四年前的时间,他什么都还没失去。
他爱的人,还有那个孩子。
越九皋轻轻将手移到陆白扉的小腹上,平坦到几乎瘪了下来。
他还没来得及问那孩子的年龄,也不知道出生了没。
最好是没出生,瞒着这么多人生下一个孩子,那段时间必定是很难撑的。
越九皋的动作都是极轻的,陆白扉却还是察觉到小腹被压住的不适,几不可见得蜷缩起身子。
这样细微的动作越九皋却看见了,忙将手抬起,意味深长得看着陆白扉的小腹,然后将薄被上的褶皱压平。
察觉到陆白扉的眉心又皱了起来,越九皋伸出两指,轻轻推开眉峰。
只要陆白扉还在,那就行了。
陆白扉是在三天后的清晨醒来的,彼时越九皋刚结束早朝。
等越九皋赶回太极殿,陆白扉已经醒来好一会。
而平明——陆白扉从府里带入宫中的小奴正陪在陆白扉身边。
纵是昏睡了三天,腰身还泛着酸软,也不妨碍陆白扉在远远听见脚步声时便准备好下床行礼。却在弯下膝的瞬间被人拦腰抱起,下一刻后背就贴到了床上。
陆白扉显然没预料到这种情况,像个木头杵在床上,却也感觉到越九皋的眼神仿佛盯在自己脸上,只将头又压低了一截。
但是被人托着下巴抬了起来,眼神躲闪不及,直直撞入了越九皋的瞳底。
越九皋自然看出眼前人的躲闪,在心里叹了口气,确实是他的所为太过分,连带着自己拿捏不准该用什么样的神色面对陆白扉。
于是他找了个,明知答案的,没有意义的问话。
“用膳了吗?”
此时陆白扉的眼皮已经盖住了他的眼珠子,将直视帝王面貌的视线遮挡住。说话也端着一板一眼的回答,将规矩诠释到极致:“回陛下,尚未用膳。”
“那便先去用膳。”
越九皋想将人拥个满怀,横抱到外边,但又怕突如其来的热情会将人吓到,于是只是拉紧了陆白扉的手,另一只手再探到陆白扉身后,将人托起来。
饶是如此,陆白扉也是受宠若惊。
但他的惊讶只展现了一瞬,随后便被低垂的头压实。
怎么说陆白扉也是在床上实打实躺了三天的人,腿脚久不用力,刚沾上地就软得发颤。越九皋见状,借势将陆白扉的腰往自己身上靠,一个手臂便近乎承受了陆白扉全部体重。
但是一点也不吃力。
越九皋低头看向陆白扉,陆白扉也是低着头,苍白的脸藏在披散的乌丝下,什么缝隙都没漏出来。越九皋便再往下看,看这副被宽大的衣袍冠住,更显瘦削的身子。
陆白扉是一身囚衣回的宫,他住的那间小院离太极有一段距离,于是越九皋直接拿了自己的一身便衣给人换上。
当人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倒没发现什么问题,如今站起来,便看出不合身,明明系带已经绑到最紧,却还是显得松垮,尤其是下裳的衣摆已经铺到了地上。
穿着这样的衣服走路自然也不方便,但越九皋并没有给他走路的机会,全程托着他的腰使劲,单手抱着他到早膳面前。他藏在衣摆里的脚,
只做蜻蜓点水的活。
将人安置在椅子上后,越九皋拉了附近的一张凳子坐下,打量了一下桌上的饭菜。
不得不说,中庭,也就是那个重生第一眼看到的小奴,虽然做事不够沉稳,但胜在机灵。比如这两张几乎贴成同一块木头的凳子,还有只摆着一份粥的八仙桌。
中庭舀了两份递过来,都是递到越九皋的面前。
粥里边加了很多药材之类的,越九皋只认出里边有一味黄芪,舀了一小勺递入嘴里,味儿倒不错,入口带甘,温度也适中,这才推到陆白扉面前:“你才刚醒,吃些粥容易下腹。”
“谢陛下。”陆白扉没说什么,看见粥被推到面前,便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吃起来。
越九皋已经用过膳,便很悠然得托着腮打量陆白扉。陆白扉的头发还没梳理,长长一大络垂下来,正好挡住看向他的视线。
伸手过去将这络头发扬到身后,暴露在视野中的面貌显然有些慌张,但还是很顺从的低下头吃着面前的粥。
小半碗下腹,越九皋察觉陆白扉咽下去的速度越来越慢,伸手阻止了他接着舀粥的动作:“虽然是粥,但胃大抵还是难受,先缓过这阵。”
陆白扉依言,将勺子放下。
很快桌上的粥被取下来,紧随着端来了一碗药汤。
陆白扉和吃粥时一样,小口小口的饮。
越九皋这下看不下去了,汤汁呈上来时他看得清,黑漆漆的汁凝在瓷碗里,像是白玉盘上的墨汁。
飘在空气中的苦味仅仅是闻着就让人肚子里不断冒着苦水,陆白扉昏迷的那段时间为了试温度,他尝过这药的味道,那味苦才在唇间沾上一滴,便恶心了他大半天。
还在昏迷时候的陆白扉虽然乖巧,但还是会表现出蹙眉这种动作。醒来后的陆白扉却只剩下顺从。
一勺又一勺,过了半碗,陆白扉的脸上毫无波动。
看着这副无所谓的表情,藏在掌心的蜜饯,突然变得粘腻,递不出去了。
越九皋在心里叹了口气,见碗里的墨玉逐渐变作褐色,还是张开手将两枚蜜饯递到陆白扉面前:“这药苦,你吃点蜜饯缓下味。”
又是一声“谢陛下”,陆白扉接过蜜饯,和吃药一般小口地咀嚼。
看着面前人的乖顺模样,吃药与吃蜜饯都是同样的神色,越九皋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又见陆白扉吃完蜜饯后,又是低着头,俨然一副等待下一道命令的姿态。
心里窝着一团火,但也只能压下去。越九皋摆摆手,让人都下去,殿里只剩两个人。
越九皋将陆白扉的下巴抬起,见陆白扉还是想着方法躲开自己的视线,忍不住下了命令:“看着孤。”
话出口便知道自己语气不对,太冰冷,太强硬了。和以前对待陆白扉时候的语气完全一样。
但效果还是好的。
听到这声命令之后,陆白扉果真不挣扎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充满戒备地望向越九皋。
像是生着霜的剑。
越九皋只看了一眼,便承受不住地错开目光,转去打量其它的地方。
脸还是一样的苍白,一样的瘦,嘴唇倒是有了些血色,也不像前几天那样干得一块一块,还有药渍沾着在唇边,虽是显得嘴唇晶莹一些,但和这副苍白脸色依然格格不入。
越九皋下意识准备像这几天一样用手指拭去,却发现被他手托着的头出现了轻微的挣扎。
但是越九皋还是用手拭去了这点褐色,又对上了陆白扉的目光。
因为对陆白扉的眼神早有防备,这下直逼过去也没有被逼退,两人对视了一会,最终是陆白扉先败下阵来,眼珠子在瑟瑟地抖。
没有他的命令,竟然连眼皮也不敢眨一下。
虽然看见陆白扉对自己只剩畏惧时心很痛,但另一方面这副模样又极大的取悦了自己。越九勾出个笑,捏着人的下巴往自己脸上凑,寸寸逼近看对方想躲又不知所措的表情。
最终在温热的气息吐到眼上时,陆白扉忍不住眨了眼。
陆白扉将头往下压,却被从下巴处用力的手阻止。最终他还是保持着仰着头的姿态,眼睛睁开一道小缝,喉咙压出低低的声音:“陛下恕罪。”
轻笑声带着鹅毛一般的气息,还在不断地往陆白扉脸上扑。就在陆白扉准备合上眼挡住这股暖流时,笑声变成了一道命令:“睁开眼。”
像是猫抓住老鼠之后,不停戏弄一样。
陆白扉便是那只老鼠,越九皋说睁开眼,他就只能睁,越九皋让他睁大点,他也只能睁大点,越九皋不让他动,他便不能动。
直到呼吸的热气织成一道水雾,越九皋才终于放过了他。
“你有什么罪?”
“奴不该动。”
忽然捏这他下巴的手使力,陆白扉吃痛,一声惊呼却被压回了肚里。
越九皋的笑凝固了,放开陆白扉的时候,他的脸已经沉了下来。
奴……这样的称呼,是他下的命令。
再看向手脚都伏在地上的陆白扉,什么时候都用跪姿,这也是他下的命令。
折磨陆白扉的次数还不够吗,怎么重来一次,还要恐吓他,玩弄他?真当陆白扉是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偶吗?
“你先起来吧。”
越九皋叹了口气,将人扶起,本来是想按在自己怀里,但发觉自己似乎没有和人亲昵的资格,于是又将人按回原来的凳子上。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陆白扉都是压低着头,或者自始至终,陆白扉都没有主动抬头看过自己。
那些动作,或许于眼前的人而言,和在天牢里的刑法没什么两样吧。
“明渚山那件事我会好好调查。”
“是。”
“我会帮你洗去罪名。”
“谢陛下。”
“以后也不会将这些罪名冠在你头上。”
“谢陛下。”
“粥一直煨着,你饿了招呼一声便好。”
“谢陛下。”
“一次不能吃太多。”
“是。”
“你……”越九皋有些吃不消陆白扉顺从中毫不掩饰的冷漠,除了“是”和“谢”,找不出其它任何回答。久了,越九皋才开口:“你有什么要对孤说的吗?”
等来的只有沉默。
那就是没有了。
越九皋心里泛着苦,也不留在这儿给人带来不痛快了。但出门时,还是唤了人过来照顾陆白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