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生
怎么——怎么会——
漫天的箭雨一般破开虚空而来,越九皋愣愣地看着前方,看着前面离他仅一拳之远,替他挡掉了所有箭的人。
“陆……陆白扉……”越九皋嗫喏地喊出名字,正准备上前一步,生生被陆白扉那双腥红的眼睛逼退。
“滚。”陆白扉无声地做着口型。
明明什么都没说,明明什么都没做,身上的力气却仿佛被抽离开来,直到眼前的人失力得倒下来,力气才一尺一寸得回到躯体。
空气中弥散着厚重的血腥味,他的手也是粘腻一片,陆白扉被箭贯穿的伤口,不断地冒着血。
越九皋抱着人半跪在地上,张张嘴,怎么来的,为什么来,紫红的嘴唇颤抖着,却一句话也问不出。
他只听见,怀里的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替代空气中的箭矢飞擦的声音。
陆白扉是对这场叛乱的始作俑者——慎王说的。
“能藏着带入京畿的箭,顶多一千支,看来是用尽了。慎王,你败了。”
另一端的慎王已经被数十人团团围住。
“哈哈哈哈哈!”成王败寇,刀在脖子上架成了圈,被压着肩膀跪在地上,慎王只能仰天大笑,“又是你!陆白扉!这江山本来就是我的!如果不是你……”
没有人在意他的话。
道完那一句话,陆白扉咽气一般地,软倒在越九皋的怀里。
越九皋只紧紧地,将疲软的身子,锁在怀中。
渗出的血,染红了整个手臂,整身衣裳。
是他错了,对陆白扉的猜忌,对陆白扉背后的军队,“帝国铁壁”陆龙军的猜忌,对陆白扉与慎王存有勾结的猜忌,全错了。
越久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先皇一纸诏书,成婚七年,日日被他刁难折磨的皇后,他名义上的正妻,居然在这个时候带领陆龙军出现,还用身体,替他挡住了所有箭矢。
回想七年来,他都做了什么,随时的辱骂奚落,因为一些琐碎的事给人冠上天大的罪名,七年时间,折断一个人身上的所有棱角。
陆白扉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挡在他面前的呢?
越九皋问不出口,只抖着嘴唇,说着无力回天的话。
“太医,传太医……”
“不必了。”陆白扉张口,嘴角的笑噙着血,像映山红肆意张扬,“我死与不死,由不得你。”
说着陆白扉像是身子回了力气,一手拧过越九皋的领口,但腰腹被箭矢贯穿,微微使劲,又有新的鲜血滚出来。
言语也是气息裹着细碎的声音,一字一句,像漫天的箭雨,箭箭刺穿越九皋的心脏。
“越九皋,你欠了我太多,我院里还有个孩子,你善待他,便算是对我的补偿了——咳!”
连连几声咳嗽,仿佛从五脏六腑传出的声,搅出一大盘的血,尽数喷到了越九皋胸襟上。
还有更多的血,从嘴角流出来,仿佛是,将陆白扉所剩无几的温度,渐渐吹凉。
“下辈子啊,我一定,远远躲着你。”
柳絮一般的声音在喧嚣的晚风里游荡,那只揪住领口的手,像是断翅的蝴蝶,缓缓滑落。
“陆白扉!”
越九皋忙拉住那只滑落的手,可是两掌相抵,摸到的只有无限的冰冷。
一颗颗泪珠,从眼眶滚出,融在血液里。
叛乱他赢了,最恨的人也死了,可是,他却仿佛输了,仿佛什么都失去了。
不,他还剩一个孩子。
越九皋回荡着陆白扉的话,还有一个孩子。
抱着陆白扉,站起来,陆白扉的院子在皇宫的西北角,抬头四顾,在最红的那片天空下边。
“陛下……”一个煞白着脸的老奴忽然出现,挡住了他的路,“西北那处的院子……走水了。”
脑袋“嗡”地一下炸开。
跑到小院,破开人群,冲入火海,再被掉下来的木柱迎面砸来……
面前的世界只剩无边的红。
再次睁开眼时,没有滔天的火光,没有噼里啪啦焚烧东西的声音,没有层层围住的护卫,没有喧闹的人声,也没有小孩虚弱的啼哭声。
甚至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越九皋看着面前仅仅是凋敝的小院,满眼不可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
他是亲眼看见火光窜上了天,烧毁了这儿所有的东西。
他是亲自品尝被火柱砸到的剧痛,还有被热浪夺走呼吸的滋味。
一切的一切,从心底撕裂开的剧痛,不可能是假的。
“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多了个人,越九皋回过头看,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攥着小奴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咽喉似乎仍然全是烟熏的味道,但发出的声音却很响。他逼着人的脸怒吼:“陆白扉在哪!”
“回陛下……”小奴哆嗦地开口,“在……在天牢。”
越九皋愣住,手松开力气的一瞬小奴已经跪在地上,又小心地靠近越九皋,要给越九皋穿上衣鞋。
从太极殿一路跑到这里,越九皋身上只穿着件寝衣,脚上的袜子被一路走来的杂草划出好几条丝线,怕是里边的肉也被划出伤痕了。
“天牢!怎么会在天牢?”
凄烈的火光和面前冰一般的死寂格格不入,两种不一样的颜色在越九皋心头如阴阳要混在一起,搅地他头痛欲裂。
越九皋撑着墙往院子里边看,里边比外边还要黑。
“回陛下,这人与剑南那起山匪有关,陛下宽宏,派天牢的人调查清楚再处理这人。”
“什么山匪?”
“前几个月在明渚山那儿出现一批据山称王的匪徒,还是陛下亲自带兵平定的呢。”
“剑南……明渚山……”
头越发痛,像是要将什么东西硬生生扯出来。越九皋用手按着太阳穴,却在睁眼那刻找到其中的窍门。
一个让人无法相信的念头突然出现。
“现在是什么时候?”
“回陛下,丑时。”
这会子小奴已经帮越九皋穿好了鞋。越九皋出来的急,他只来得及揣着件外袍跟过来,但就是这一件外袍他也不知道怎么给越九皋披上。越九皋现在看着不是好脾气的时候,他只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小心的捧着这件衣袍。
“孤问你年月!”
被会错了意思,怒火让声音上了个层次,也把小奴吓的牙关发抖:“回……回陛下,如今是启明三年十月……十三日……”
“备车,去天牢!”
越九皋摊开手掌,一枚鹿骨扳指套在拇指上。
有一年南国呈了块上好的红血玉,冬暖夏凉,他打造了一块娃儿枕,还剩下一小块,便造了扳指,一直没换过。只有他初登基那几年才会戴鹿骨。
还有剑南那起山匪的事,他也想起来了。
那是启景三年,也就是四年前的事情。
恰好位于岭南与剑南交界的地带,两边都难管。登基后,在皇宫一困便是三年,这一次心血来潮亲自率兵前去。
他曾经在边疆打过一年仗,山匪这种乌合之众他自然不放在眼里,又在那边游玩了段时间才回宫。
至于说和陆白扉有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是仅凭区区一个和陆龙军相似的信物,便将陆白扉放入天牢足足关了三个月。
从天牢出来之后的陆白扉,便收敛了所有的硬刺,变成一个只知道顺从的人形玩偶。
那之后,无论是什么样的拳打脚踢,无论是什么样的折磨侮辱,陆白扉都是沉默的照单全收。
现在应该是陆白扉进入天牢的第二个月。
越九皋扣着桌子算着,一边催促着再快一些。
好不容易来到到天牢的门口,没等马车停稳,越九皋就跳了下来。
关押陆白扉的那些日子,他没少来这儿奚落人,也算是个常客。天牢的曲曲折折,他来去自如,一会儿工夫便到了门口。
陆白扉躺着的干草堆里铁栅门有一段的距离,夜色浓重,他只看见上边有个蜷缩的身影。
将铁门摇的框框作响,周围死一般的沉静,只有越九皋一个人的怒吼:“钥匙呢!”
喊累了就用肘臂撞,小奴想拉又拉不住,哭着脸也跟着撞。
仿佛过了好久,狱卒才带着钥匙出现。
门才拉开一个小缝越九皋就撞了进去,跑到那堆干草面前。
干草仿佛变成泛着冷光的箭,织成罗网,毫不留情地向那瘦削地身子刺去,刺出无数个血洞。
直到微弱的鼻息吐在他的手上,眼前的视线才变回乌黑的牢房。
是微弱,
不是断续……
越九皋眼前模糊起来,他小心翼翼将人的头枕到自己手臂上,连眨几下眼,面前的世界才渐渐清晰。
苍白的脸上纵横着灰尘,原本是明艳的面容,如今只剩些骨头支棱面皮,嘴唇又白又灰,一眼看去,活像是只用墨汁在宣纸上勾出的轮廓,风一吹就没了。
再往下面看去,囚衣在经历过鞭打之后已经不能称之为衣服了,更像是几块烂布随意的铺在上边。露出的大块大块的肉没有一寸是完好的,处处都横着红痕,有些结了痂,有些仿佛还能渗出血来。
怀里的人睡得很不安稳,却又睡得很沉,眼皮闭出皱褶来。
越九皋准备帮人抚平眉心的蹙起,却被额头的热浪灼到指尖。
烫得他心惊胆战。
现在他没什么心思去想大火的事情了,这么高的温度,也不知道烧了几天。
越九皋四下梭巡,看见那个小奴抱着个袍子,使了个眼神让他递过来。
将怀里的人用袍子包裹住,越九皋横抱起人来。
很瘦,只剩个皮包瘦骨。
这个动作却惊动了生着病的人,只见一声虚弱的嘤咛,陆白扉的眼皮睁开一缝,模糊地打探着周围的场景。在看清越九皋的脸时,不由得睁大眼眸,黑珠子微微瑟缩起来。
“别怕,别怕。”
越九皋小声地安抚。
但是怀里,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挣扎丝毫不见停止的迹象。
这具风中蜡烛一样的躯壳,可容不起挣扎。
用多余的布料盖住陆白扉的头,也许是看不见,陆白扉停下了动作,渐渐地不动了。
越九皋这才抱着人往外走。
抱得轻了怕风一吹就将人刮走,抱得重又怕咯到人。越九皋只敢曲起手臂夹着人,再用指节压着衣袍。
他走得很急,又不得不放轻脚步。嘴里已经连唤几次传太医,一声比一声急,也一声比一声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