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她是怎么死的
周君实下楼去买菜,方家媛一头扎进了书房。书房不大,相当简朴,也相当丰富,简朴的是陈设,丰富的是书籍。北墙一字排开三个书柜,透过玻璃门,可见里面各种书籍,精装的,平装的,线装的,各式各样。有文学作品,也有历史读物,有古有今,有中有外。东面有窗,可观桃花岭园中之景。窗前是一张写字台,一角堆有一叠书及稿纸等。写字台前是一把盘曲玲珑、土色土香的树根椅。南面有一个双人小沙发,一个玻璃茶几。墙上的饰物是几张框装的照片,一字排开,挂在墙上。
一张照片名《牵手》:一对山里青年夫妇趟水过河,男的背着满背篓的苞谷,一手攥着衣裤,一手牵着妻子;妻子背着娃娃,红色的头帕,面若桃花,低头看水,似有怯色。男的似乎在说:“有我哩,大胆走!”水面波浪如花,与水中人相映成趣。
第二张名《人面桃花》:桃花盛开,一山里妹子背着背篓,靠着桃树在眺望远方,一手抬起,作遮阳状,一手拿着一把挖剔猪草的小铲。妹子面容姣好,只是衣衫褴褛。
第三张名《渴望》:是一个山里小女孩的半身像。那小女孩捏铅笔的手冻得红肿肿的,衣领破损,出神的是那一双眼睛,直视前方,瞪得又大又圆,显出一种渴望的眼神。
第四张还来不及细看,周君实就进门了。他把菜放进厨房,洗了洗手,走进书房。方家媛指着墙上的照片问:“这都是你照的?”周君实回答:“摄影是我的业余爱好,这几张是得奖作品。上次进山时给你拍的几张,我觉得蛮有味道,如果拿到影协去,说不准也可以获奖。”“别别别,让外人看见了,还不知会惹出什么幺蛾子来。”
“当然,评奖作品一定要征得影中人的同意,你不同意,我不会贸然拿去评奖的。”
方家媛说:“我知道你是个爱美,又会欣赏美的,为什么拍照的时候不给他们换上好看的衣服哩?”
“我这都是随机抓拍的,它能真实地反映生活。美,也可以表现在画面,美在人物的容颜和内在的气质。天生丽质难自弃,破旧的衣裳是掩盖不住他们的内在美的。”他话头一转,“其实,当年批判我的一条罪名就是丑化农村,丑化贫下中农。我不服呵,可容得我分辩吗?”他显得激动起来,“我走山里来,又多次下乡,难道不熟悉农村?别说穿的破破烂烂,吃不饱的又该有多少?更有甚者,大年三十的晚上,家里盐罐子里居然没有一粒盐。炒菜没有油,削一块萝卜,放在热锅上滋,这样的事还少吗?山里的娃儿,大冬天的,打赤脚穿草鞋走雪地,不也是常事?两口子共一条裤子,这种穷苦,他们不知道?”方家媛说:“你说的这些,我们这些长年在农村工作的人都清楚,说句你不见怪 的话,我晓得的比你晓得的还多,还要严重。只是,你说的两口子共一条裤子的,我 没见过。”
“绝对的真人真事。那一年,我在圻春参加社教运动,队里就有这么两口子,只 有一条棉裤,大冬天的,两个人只能有一个人出门,另一个窝在床上。”
“政府有救济呀!”
“这种户叫坑子户,他们把政府救济的衣物又拿去换吃的,吃才是头等大事。”
“哦,那你说的这种人我们山里也有。”
周君实说:“问题不在于说农民穷,在于掩饰。报纸上天天讲形势大好,越来越 好。几亿农民处在温饱线下,也是形势大好?后来,又有一种宣传,说什么,苦不 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这话不错,可以想,也应该想。可 是,社会要发展,要进步,我们应着眼于未来呀!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农业人口的比 重最大,解决他们的温饱应该是头等大事。当然,短期内有困难,可以让大家克服, 体谅国家的难处,但是,千万不要用什么形势大好来糊弄老百姓呀!”
方家媛忙说:“打住,打住!”她故作严肃的说,“看来,你还没有改造好,还要继 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周君实说:“这些话,我也只能在你面前说说罢了。”
方家媛头一歪,笑了:“你不怕我去告密?”
“怕什么?大不了再在山上待个三年两载的。”他也笑了,“更好,我就可以天天 和你在一起了。”
“你想得美!工作队又不长远,说解散就解散了的……哦,你还有什么好的摄 影作品,拿出来瞧瞧。”
“别站着说,你坐。我给你找。”待方家媛在沙发上坐下,周君实便从柜里取出 一本相册,放在茶几上,说:“你慢慢看,我去弄茶来。”
周君实泡好两杯茶,放在茶几上,挨着方家媛坐下,为她讲解那些摄影作品的 由来。方家媛看得很认真,听得也仔细,看着看着,她忽然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低声嘀咕着:“怎么都是些女孩子?”其实,相册中诸色人等都有,但绝大多数是女 性,有上山砍柴的,有下河挑水的,有剁猪草的,有背家糞的,还有几帧是背着弟妹 扒在学校窗外向教室内窥视的……
周君实呷了一口茶,缓缓地说:“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方家媛望了他一眼: “嗯,你说。”
周君实陷入了回忆,他说:“我有一个姐姐,比我大两岁。论聪明,她在我之上。 你晓得的,在农村,都是重男轻女。姐姐小学一毕业,家里就让她回生产队劳动,那 时叫合作社。有什么办法,谁叫我们生在那个穷地方,那个穷家哩!姐姐心眼好, 她不能继续上学,就把希望全寄托到我身上了。我上初中是在三斗坪,每次上学都 是她送我过江,回来也是她接,整整的三年哪!有一回,山洪爆发,我落水了,若不是她一手板住了一块岩石,一手死死地抱住我,我早就一命呜呼了。每次上学,大 包小包的火面(炒干粉)咸菜,都是姐姐准备的,比我妈都想得周到。”
方家媛把茶杯递上:“喝口水,慢慢说。”
“姐姐在我们那一方,能干只出了名的,漂亮也是数一数二的。有个小学老师, 是宜都人,中师毕业分在我们那儿教书。不知怎么,他就看上了我姐,三天两头地 往我们家跑。我父母也接受了那个小伙子,说他人实诚。我姐只说了句,事情成不 成,要等弟弟大学毕业。没想到……没想到,还没等我大学毕业,姐姐她……她就 走了……”周君实哽咽着,“我是六o年上大学的,姐姐是六一年走的,那一年,她才 21岁啊!”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了……
方家媛问:“她是怎么死的?”
“先说我们家吧!我父亲是读过书的,解放前给人家当过管帐先生,后来回到 家乡,田无一垅,地无一寸,才混了个贫农成分。在生产队里,文不能文,武不能武, 只是个半劳力。我妈哩,在我印象中,她是一年四季不离药罐子。我读书进学,都 是几个叔叔接济的。这样一来,全家的重担就都落在姐姐肩上了。姐姐又好强,比 着男劳力干,一心想多挣点工分。其实,她走的前几天,人就累得不行了。那一天, 打早工,她砍了一大捆楂子,送到生产队。回家只吃了几个冷洋芋(土豆),就又出 坡了。中午回来,就说不想吃东西,头疼得要炸了。勉强喝了点玉米糊糊,下午又 出工。睌上收工回来,又到自留地浇水。一进门,又喊头疼,倒床就睡。到半夜,我 妈发现情况不对,才张罗着送卫生所,抬到半路……人……人就不行了……”此时, 周君实己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方家媛掏出手绢,一边替他揩泪,一边安慰道:“别太难过了,姐姐在天之灵,知 道弟弟有出息了,她会感到欣慰的。”
周君实又一声号啕:“她才21岁啊!”
好一会儿,周君实才平静下来,他继续说:“姐姐的死,对我的刺激是很大的。 她是累死的,她是穷死的呀!后来,我在农村里,见到了更多的比姐姐境遇还要糟 的女孩子,不仅是吃不饱穿不暖,关乎她们一生的终身大事,也是悲的多喜的少。 就拿月明樊家的文艺宣传队来说吧,丹桂告诉我,近两年从他们队走出四个姑娘, 一个被人贩子卖了,一个为了吃商品粮,嫁给一个残疾人,一个是换门亲,还有一个 高山嫁低山,男人是个病秧子……那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好女儿呵……就连刘丹桂, 不也是为了区区八百元钱把自己卖了吗?”
“别说了,别说了,”方家媛“哇”地一声,倒在周君实肩头,也吼吼地哭了起来。
周君实这才意识到,他的话触到了她的痛处,茫然中,回过头,他又安慰起方家媛来 了。
等到方家媛平静下来,周君实才说:“正因为我同情这千千万万和我姐姐有着 同样命运的女孩,打一参加工作,我就想着要为她们做点什么。我一介书生,无权 无势,唯一可用的只有自己手中的这支笔,这才写出《桂花凋零》,我要让世人警觉,好生关爱这些弱女子吧!不料想,竟给自己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方家媛说:“说到你的作品,我正有话要说。几次想当面问你,没个合适的机 会,今天正好请教你。”“不说请教,你直说吧!”
方家媛说:“从你的作品中,我看出了你矛盾的两面。一方面,像《桂花凋零》中 的桂花,活得那么憋屈,结局又是那么悲惨;另一方面,像《峡江情思》,书中的那些 女孩子,一个个貌美如花,穿红着绿,载歌载舞,行走于青山绿水之间,悠哉游哉,好 不自在!同样是山里的女儿,为什么在你的笔下却有着绝然不同的生存状态呢?”
周君实说:“这就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我的写作,受屈原的影响很深,在他的 诗中,没有一个女子是不美的,头有花饰,身着丽衣,环珮叮当,草香袭袭,那都是像 从天上下凡的仙女啊!而现实生活中,衣着褴褛,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忍受着生活 折磨的,也是大有人在呀!这就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
“那你的目的是……”
“着眼于现实,去追求理想的境界!”
“也就是说,你内心里还是喜欢那些理想境界里的美女,是吗?”她望着他,嫣然 一笑。
“美色当前,如果不能怦然心动的男人,那还是男人吗?”他眼睛里闪出柔光,向 她罩了过来。
方家媛心里呯呯直跳,躲过了他那逼人的目光,低下头,轻声说:“我听人说,不 是所有的男人都好色的……”
周君实做了个怪脸,说:“《百喻经》上有个故事是这样说的,一个小和尚问师 父,如何判断一个男人是不是好色之徒哩?师父说,很简单,你只要伸手在他鼻孔 前试试,看看有没有出气,就可以下结论了……”周君实壮起胆,抓住方家媛的手, “你要试试不?”方家媛抽出手,用手指在他额头一点:“你们这些男人哪……”随后, 她扬手看了看手表,“呀,光顾说话,要弄饭了!”
周君实也看了看表,说:“还早哩,我们两个人,三菜一汤,要不了多一会。”
方家媛站起身,说:“有没有你老婆的照片,让我瞧瞧!”
周君实说:“现在只能叫前妻啰!走,相册在卧室,过去看!”